第一○○回 丁汝昌孤舟拒大敵 徐邦道弱卒挫強軍
話說濟遠管帶方伯謙,瞧見致遠沉沒,傳令轉舵開回旅順去,心慌意急,轉舵的當兒,船頭兒撞在揚威艦上,把揚威的舵撞壞了。揚威受了傷,行的愈慢,被日艦追到,一炮轟沉。
濟遠逃走之後,廣甲也跟著奔逃。這時光海面上只剩鎮遠、定遠、靖遠、經遠、來遠五艘戰艦。經遠的管帶官,中炮身亡,全艦頓時大亂。日人眼快,鼓輪駛來,乘勢擄了去。丁汝昌在定遠敵樓上,指揮戰鬥。見經遠被擄,惱起虎性,喝令本艦大炮,格准了日本司令艦松島轟擊。此時煙迷若霧,浪湧如山,戰艦在海面上顛簸不已。松島連中炮彈,幾乎沉掉。定遠也著了五六炮,身受重傷,還拼命的撲鬥。一時靖遠、來遠。敵不過日艦,逃出戰域,也駛向太平地方去了。日艦五艘,圍住鎮遠、定遠,盡力轟擊。一顆彈子,擊中定遠敵樓,丁汝昌傷了腰,跌倒在地,暈了過去。艦中沒了主將,大家找尋管帶官劉步蟾,請他暫權主帥。誰料劉管帶聽見炮聲,已經嚇得三魂失兩,六魄丟五,這會子躲在鐵甲最厚地方,瑟瑟瑟,戰了一個不已。大家請他,躲在那,死也不肯出來。洋員漢納根瞧不過,挺身而出,代他指揮拒敵,才把這場面蒙了過去。戰到夕照銜山,洋面上起了海霧,日艦怕中國魚雷激射,圍解而去。定遠、經遠,才收隊回旅順來。
這一役,失掉兵艦五艘,致遠、經遠、超勇、揚威、廣丙。所存定遠、鎮遠、來遠、靖遠、濟遠、平遠、廣甲七艦,也都身受重傷,不能戰鬥。敗報傳入北洋,李伯爺懊喪道:“我原說不要戰,翁師傅欺日本國小,定要開戰。這會子果然不得了,不得了。”說著,外面送進一角以文,卻是丁汝昌申報海戰失事情形。李伯爺瞧到方伯謙不戰而逃一節細,不禁怒形於色,當下就具了一個摺子。一面請把方伯謙軍前正法,一面請把鄧世昌特旨賜恤。不多幾天,旨意下來,鄧世昌賜諡壯節;方伯謙軍前正法;丁汝昌革職留任。李鴻章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黃馬褂。意旨嚴急,自然謹警遵辦。隔不上幾日,朝旨又下,命四川提督宋慶,幫辦北洋軍務。
卻說宋慶大營,駐紮在九連城,得著大東溝敗報,聚集各營統領商議道:“九連城南倚鴨綠,東枕靉河,靉河的東面有一座山,名叫虎山,是個險要去處,這地方倒不可不防。再東就是安平河,逾河是蘇甸,是將甸。九連城以西,是安東縣,再西就是大東溝,現在海軍失了事,咱們陸軍倒不能不節節設防呢。”各統領都道:“統帥講咱的,是咱們聽候統帥號令呢。”宋慶當下就派聶士成守虎山;劉盛休守江岸;依克唐阿守安平河口、長甸各隘;豐伸阿、聶桂林守安東諸城邑,各統領領命去訖。
這日,軍報傳來,說日兵大集義州,勢將飛渡。宋慶傳令,嚴備中路。誰料日人再也不巧不過,渡撲中路,不過是句虛話,俟你嚴備定當,它卻暗暗從上下兩遊,偷渡過了。支隊從東路渡過安平河,依克唐阿聽見日軍炮聲,嚇得棄防就奔。人不及甲,馬不及鞍,要緊逃命,軍械文件,盡都丟掉,直逃到寬甸地方,才得安營造飯。中路人馬守了一鎮日,不見日軍舉動,軍心漸漸懈了。這日侵曉,營中軍士正在吃飯,忽聞炮聲隆拢軍探飛報:“日軍在南岸排列炮隊,連環轟擊,大隊日軍,持著大炮保護,蓋搭了浮橋,飛渡過來也。”接著又報銘軍奔潰,諸軍盡都遁逃。又報聶士成被日軍圍困在虎山,勢將不支。宋慶大驚,忙派一支勁兵,飛行去救。只半日工夫,敗報又到,虎山失守。聶士成退渡靉河,軍士擠死的很不少。宋慶大驚道:“諸軍皆潰,聶軍又不支,我守在這裏,危險得很。”隨令棄掉九連城,向北退去。才到鳳凰城,軍報遞到,知道豐伸阿、聶桂林都奔向岫岩州去了。從安平河口起,至安東沿鴨綠江境,盡都是日本兵隊宋慶暗忖鳳凰城孤懸嶺外,勢難扼守。不如退扼大高嶺,守住遼陽州,還有點子把握。拔寨齊起,趕了一日,趕到遼陽州。忽接朝旨,說旅順吃要,飭令趕速回援。恰好聶士成兵到,隨把大高嶺防備,交給了聶軍,親提勁旅,回向旅順而去。行到半路,警報敗信,雪片也似的來。一會子,報稱“鳳凰城失守,日軍越向寬甸,依克唐阿望風逃遁,寬甸軍營,蒲石河軍營,盡都潰散。”一會子,又報“日軍分兵三路,撲向岫岩州,聲勢十分厲害,豐伸阿等都奔到析木城去了。”忽又報“日本第二軍已陷金州,大連灣失守,旅順吃緊。據在東邊的第一軍,分兵西出遼陽,與第二軍相會,大高嶺後路,已被遮斷。”宋慶道:“金川失陷,可我不能前進了。”隨在蓋平地方安了營,養精蓄銳,秣馬厲兵,滿望克復金州,進援旅順。無奈日本兵厲害不過,出過三五回兵,開過幾仗,一點子便宜沒有得著。
一日,軍報傳來,豐伸阿、聶桂林被日軍逼不過,退向海城去了。日人進撲海城,關外都戒嚴了。宋慶道:“現在鳳凰城西北,有聶士成大高嶺之軍;鳳凰城東北,有依克唐阿之軍;盛軍統領呂本元、孫顯寅,又守連山關,大致總還不要緊麽!”道言未了,探馬飛報“連山關失守,呂本元等逃遁無蹤。”
宋慶此時,被日軍夾在中間,進既不可,退又未能,一個兒白幹急。虧得大高嶺聶士成守禦得嚴密。依克唐阿久敗思奮,移軍草河口,屢次攻撲。日人抵擋不住,棄掉連山關,索性聚兵草河口,橫斷聶、依兩軍,拼命戰鬥。聶士成屯兵分水嶺,以拊日軍之背。依軍自外夾攻,陣斬日中尉一員。鳳凰城日軍大隊來援,也被依軍擊退。依、聶兩軍,乘增進撲,在國遠堡地方大戰一場,殺了個不分勝負。依軍逼靉河駐軍,日人趁夜來襲,白喪掉許多人馬,依然沒有得手。次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在一面山地方排陣大戰。右翼兵倒很踴躍,擊死日兵很不少。左翼兵接仗得沒有幾時,就逃走了。右翼兵獨力難支,只得揮旗而退。不意日人在半途裏伏下精兵,一擊鼓響,伏兵齊起,馬隊統領永山遇伏陣亡。在安東的日軍,也已陷掉海城,遼西十分危急。敗報傳入北京,朝廷下旨,著依克唐阿移軍援救遼陽。
此時各統帥裏頭,要數聶士成,最有識見,最爲忠勇。行文各帥,自請率領精銳,突出敵後,往來遊擊,截其餉道,令彼首尾兼顧,可以一鼓攻克。各帥嫌他的計劃太冒險,不肯聽從。士成憤極,督率本部馬步,自向通遠堡雪裏站一帶佈置。
這日,日軍行到,伏兵齊起,內應外合,差不多殺了個全軍覆沒。鳳凰城日軍大隊到來,士成早預伏了兵,復在四邊張了疑軍,又把日軍殺了個大敚這時光,遼東的金、復、海、蓋,都被日本所佔有,山東的威海衛,也一併失掉。依克唐阿、長順、宋慶、吳大澄等各將帥,屢戰屢敗,屢敗屢逃,疆畿危迫異常。朝廷見諸帥中,還是聶士成靠得住,降一道旨意,調他入關,翊衛畿輔。一邊命江蘇臬台陳湜率領湘軍二十營,代替士成鎮守大高嶺。虧得鳳凰城日軍單薄,不復出兵四犯,以鳳凰城以北,倒沒有什麽戰事呢。北洋李伯爺連接陳湜電報,皺眉道:“鳳凰城那邊沒有戰事,敢是日軍都調向別處去了嗎?別地方呢,還不要緊,我就怕他攻襲大連灣、旅順。旅順的形勢,是海疆第一個險要去處。自從光緒六年,經營軍港,創建炮臺,經歷十六年,方才成功。現在旅順守將宋慶、大連灣守將劉盛休,都率所部出防九連城去了。提督姜桂題、程允和雖然替他鎮守,無奈所部都是新招集的新兵,操練功夫,不很純熟。就只總兵徐邦道的馬炮隊可靠一點。銘軍分統趙懷益所部也是新兵,守在大連灣,倒也很危險。”急巡捕官遞進手本,回稱:“道員襲照珖稟見。”李伯爺驚道:“龔道是在旅順營務處當差的,趕到這裏來,想來旅順總不妙了。”隨命傳見。
一時傳進,見過禮,李伯爺就問:“旅順失守了嗎?”龔照珖道:“沒有,只這旅順的後路金州、大連灣都失掉了。”
李伯爺道:“趙懷益這麽不濟事,可惡可惡。”龔照珖道:“回爵帥話,聽說日軍襲據了花園港,雇用漢奸,引導到貔子窩,運馬閱炮,經歷十二日工夫,方才舒徐。”李伯爺道:“咱們的海陸軍,都到哪里去了?照你講來,明明是無人之境了。”
龔照珖應了一聲:“是”。隨又回道:“彼時總兵徐邦道,曾獻議說金州有失,旅順必不能守,請諸帥分兵往迎。諸帥因爲各不相統,沒一個理他的。邦道沒法,只得率了本部人馬,自去迎敵。”李伯爺道:“趙懷益在大連灣,難道也坐視不救嗎?”龔照珖道:“聽說懷益的部將,原也請過令,要到前邊去備戰。懷益不許道:‘我奉命守炮臺,不聞赴後路備敵呢。’邦道到了,竭力請兵,懷益卻不過情,派一員裨將,率領步隊,跟隨邦道而去。恰遇著日軍大隊,這夥兵單,看看支援不住,忙電懷益告急。不意懷益正在督飭部下搬運輜重渡海,豫備作逃走計劃,沒暇理會他。邦道敗了下來,金州重地,遂被日軍得了去。懷益聽得金州失陷,搜刮了餉款,就逃了旅順來。日軍乘虛而入,大連灣裏面,大炮一百二十尊,炮彈槍械,不計其數,一點兒都沒有搬出,都被日軍得了去。”
李伯爺聽龔道陳訴,半句也不回問。停了半晌,問道:“旅順沒有失守,你老哥爲甚到這裏來?”龔照珖道:“金州、大連,相繼淪陷,旅順的陸路,不是怕了嗎?”李伯爺哼了一聲,冷笑道:“都像你老哥這個樣子,旅順地方,也不必派人鎮守了,日軍還沒有到呢!”照珖見伯爺氣,知不善,忙請了個安道:“卑職知罪。”李伯爺道:“知罪也還罷了,趕快回差去,不然,我肯原諒你,王法怕不能原諒你呢。”照珖應了幾個“是”,只得依舊回到旅順去。
哪里知道旅順此時,局面已經大變了。諸帥懲于大連之失,督令兵弁,把糧餉器械,搬到到煙臺去,軍民人等見統帥如此舉動,不禁都慌自起來,船塢工匠,掠奪了庫款,爭先恐後的奔逃,地方上亂得麻一般。六位統領,權侔力敵,各自只能顧各自。照珖見不得事,乘坐魚雷艇,推說求救,逃向煙臺去了。
黃仕林、趙懷益、衛汝成這三位統帥,瞧見照珖逃去,乖人學乖人,跟著就走。你也跑,我也跑,若大一個好軍港,變成白茫茫一片幹淨土。
偏有一個不識勢的徐邦道,率了兩隊老弱殘兵,回到旅順,激昂慷慨,偏偏的要與國家出力,在姜帥跟前,懇請增兵。薑帥不准,又請給發子彈。姜帥被他纏不過,只得給了他點子。
徐邦道誓師出援,行到土城子地方,碰著日軍先鋒隊,開槍發炮,一陣惡戰,殺得日軍屍橫遍地,血流成川。邦道大呼道:“國家洪福,咱們竟勝了。”隨命沖過去。不意日軍大隊,漫山遍野的來,邦道雖然忠奮,究竟饑不敵飽,寡不敵衆,戰到天黑,人困馬秒,只得率兵而退。
這時光,日本海軍已經縱橫海面,陸軍已經分踞炮臺,旅順守兵,只恨爺娘少生兩隻腳,沒命的奔逃。姜桂題、程允和、張光前三位統帥,都雜在亂軍中逃走。於是旅順軍港,遂高扯旭日旗,變成日軍國軍佔據地。欲知旅順失陷而後,中國有何舉動,且俟六集開場,另行宣佈。
第一○一回 章高元力守蓋平縣 吳大澄失陷田莊台
話說旅順既陷,張光前、徐邦道等都率領殘卒,奔到海城來投宋慶。不意宋慶因失陷了缺瓦寨,退守田莊台,自己卻住在復州。衆帥奔到復州,與宋慶相見,訴說敗績情形。宋慶安慰了衆人一番,命章高元、徐邦道、張光前三將把守蓋州,親自提軍北援營口。千軍萬馬,晝夜賓士,途中並沒有遇見敵軍。
這日,行到太平山地方,宋慶測渡形勢,知道此處是營口的咽喉,隨下令紮營把守。剛剛立下寨柵,軍探飛報禍事,說日國攻撲蓋軍,章高元扼住蓋平河,拼命鏖戰。日將見不能逞志,變計繞攻鳳凰山。張光前聞敵先潰,蓋平城遂被日軍佔據了去。章高元與徐邦道合兵一處,想把蓋平搶回來,不意連吃了兩個敗仗。邀請姜帥同去打仗,姜帥又不肯答應。現在諸軍都退回營口來也。宋慶聞報,笑向部下道:“不意章迂子也有這麽一遭兒,我道他有多少能耐呢!”
你道宋慶爲甚發這兩句話?原來這裏頭卻有小小一段故事。這章高元,字鼎臣,綽號叫“章迂子”。因爲他每逢出兵,總是騎著馬先行,恁是槍林彈雨,他都不管。有人勸他不要這麽冒險,他回說靠著皇上洪福,我總不會死呢,因此人家都稱他做章迂子。即此一端,此公的驍勇果毅,就不問可知了。這章高元是淮軍後起名將,從發、撚兩役,百戰勳勞,才熬練到一個記名提督總兵之職。法越這一役,朝廷派他署理臺灣澎湖挂印總兵,帶了湘、淮軍各千名,渡海防守臺灣。這年七月裏,法兵攻打基隆,守將孫開華出去迎敵,打了個大敗仗,基隆就此失掉。彼時高元部下二千多兵,都派往各地分防去了,在麾下的通只五百人。一聽到基隆失陷,他竟拔劍斫案而起,立刻拔營,撲奔基隆圖恢復。部下見他迂的利害,誰還敢阻止?離基隆不到十里,他就向部下道:“國家的疆土,被敵人奪了去,那是我們帶兵官的恥辱呢!現在我與諸位約,今夜無論如何,總要把基隆搶回來。如果到天明搶不回,我情願自刎身亡,不與諸位相見了!”這幾句話,把五百軍心,一齊感動,頓時鼓勇前進。將抵法軍炮壘,就派兩員部將,分兵由小徑抄攻其後。
高元親率兵士百人,提著短刀,飛步直沖法營。途中遇著兩個探事的法軍,高元喝令捆了,只顧前進。這時光,法營中已經知道他來偷營劫寨,槍炮齊施,彈如雨下。海中法艦,也開放大炮助戰。高元的帽檐,被炮彈擊去了一半,左耳也被震聾,卻因一心注念著恢復基隆事情,竟然全未覺著。袒臂大呼,風一般卷過去,奮力直斫,百刀齊起。法兵沒有防備,頓時驚擾起來,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這一役法兵折去二千餘,死掉兵官兩員。那幾名殘卒,都鳧水逃入法艦,法艦也於半夜裏引去。高元恢復了基隆,檄報各處。各處將弁,聽說他短兵進戰,都爲震栗失色。這一役的陣亡法兵,築爲京觀,成一個巍然大家,後來每年必有法艦到基隆來祭奠呢。
到了這一回,高元是奉著李伯相軍令,帶了廣武、嵩武以及新募的福字軍,一總八營人馬,來援旅順。才到半路,旅順已陷。奉旨赴前敵,會同宋慶,協守牽馬嶺。高元到了牽馬嶺,跟日兵開了好幾回仗,總是無戰不利。日兵見他利害不過,只得藏鋒退避。宋慶見他聲威功績,將出己上,未免存了個妒嫉之心。偏偏這高元不識勢,還常到宋慶營中,請他合兵決一死戰。宋慶不肯,並且把危禍來唬他。高元大呼道:“我章迂子豈是怕死的人,怎麽不可一戰呢?”宋慶恨極,給他一角公文,叫他棄掉牽馬嶺,去守蓋平。
高元知道蓋平是塊絕地,無險可扼。但是宋慶是統帥,將令所在,不敢不遵,拔營出發,到了蓋平。敵兵大股數萬,四面來攻,炮聲如雷,炮彈如雨。高元叫部下軍士,休得妄動。
軍士聽令,一個個怒蛙似的伏在雉堞裏。日軍放了無數榴彈,炸爆得飛霰似的,卻不見一點動靜,只道是一座空城,大著膽撲將來。不意才到撲到城根,城上千槍並發,三員將領,早已著彈跌倒。高元率領部衆,乘勢殺出城來,來福槍連珠似的射擊。日軍雖然忠勇,只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川,戰鬥力盡,只得約軍退去。高元收兵入城,衆將皆賀。高元道:“諸公休要快活,瞧今兒這麽惡戰,就可知日軍是不易對付了。我知道敵人的大隊,還在後面,這一回不過是他的先鋒隊呢。這蓋平城彈丸墨子的地方,地勢這麽的平衍,我們又通只八營人馬,恁你有孫吳般謀,賁育般勇,如何支撐得住?”衆將都道:“這便怎麽處?”高元道:“宋帥現駐析木城,那邊雄兵猛將很不少,軍火也充足,咱們快去求救。只要他派幾營兵來,紮成一個犄角之勢就得了。”衆將齊聲稱善。當下高元就發了一角公文去求救,一面撫視傷卒,修築城墉。
正在忙亂,就聽得遠遠炮聲,軍探飛報大隊日軍來了。高元登敵樓望時,漫山遍野,都是日軍,旭日旗迎風飛舞,那掮快槍的步軍,兩面包抄而來。高元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一回定是非常利害,趕忙傳令,叫部下準備廝殺,一面再派人到宋營告急。此時日軍攻城大炮,環城叠攻,猛烈得幾乎把城都轟起來。但見黑霧迷漫,全城火起。高元督率部衆,拼命搏戰。殺了一日一夜,看看救兵還沒有來。部將報說子彈沒了。
瞧那日本兵,卻還海浪似的推來。高元虎吼一聲,喝令部衆,把來福槍齊上了槍刺,大開城門,索性衝殺出去,跟日人短兵搏戰。一人拼命,萬夫莫當!餓虎般一群壯士,把日軍殺到個死傷山積。無奈彼衆我寡,日本兵宛似江潮海浪,殺去了一陣又一陣,再也殺不盡,驅不退。瞧部將時,幾員勇猛的戰將,楊壽山、李仁党、李世鴻、賈君廉、張世寶,都陣亡了。八營兵士,一大半做了沙場勇鬼。剩下三營不到的殘卒,一個個渾身浴血,怕得同活鬼一般。知道再戰下去,必定同歸於盡。高元長歎一聲,拔出佩刀,將欲自刎。殘衆齊聲大呼道:“你老人家死了,此仇誰能報復?不如留下此身,重謀一戰。”高元沒法,只得大喝:“弟兄們,隨我沖出重圍去。”衆兵得令,一斬齊地沖出來,日將見了,人人咋舌,不敢追趕。日軍於是才佔據了蓋平。
離元率衆,行了二十餘里,才覺著身子疲乏。力戰時候,全神貫注,哪里還舍的著休息。於是席地坐了一回,吃了一點子乾糧。探馬報稱,各路敗軍都在營中。高元道:“咱們也到營口去罷。”到了營口,見徐邦道、姜桂題等都在那裏,高元大哭道:“高元不肖,竟把蓋平失掉了。”徐邦道見他滿肚皮憤懣不鳴,不禁心有所感,叫道:“章將軍,你我權不自操,才無可布,我也一肚子冤苦,沒處告訴呢。我在蓋平河力戰時光,我三回五次來救你,都被日軍殺回來。恰遇著姜帥的銘軍,邀他夜搗蓋平,他老人家不肯。我獨力難支,只得退回來。說明瞭,你才知道。可見此事,我也是沒力沒處使。”高元見他這麽說了,也只好付之浩歎而已。章高元後來改官登州鎮總兵,恰遇著德兵佔據膠澳。高元又請死戰,山東巡撫李秉衡不發彈藥,又劾他退縮,朝旨又不許他開炮,高元氣憤成疾,就此退而歸田。這都是後話。
當下宋慶聽說高元大敗,不禁露出一種樂意快心的樣子。
樂猶未了,驚報又至,報說在隊日軍離此不過五六站路,瞧它樣子,大有撲奔太平之勢。忙發公文,飛調徐邦道馬玉昆火速前來相救。果然上將兵符,勝於天子詔旨。不到兩天,徐、馬兩軍都趕到。宋慶檢點部衆,並徐、馬兩軍,共有一萬二千人馬,心裏就壯起來了。向部下道:“此間山勢這麽雄勝,咱們扼住了,以逸待勞,就不怕日本兵了。”正說得快活,忽見一騎報馬,飛也似跑上山,報說日軍離此只有一站多路了。宋慶聽了,吩咐軍弁,快請徐、馬兩統領來營商議。軍弁飛奔去請,霎時都到。宋慶就把日軍來攻的話,告訴了徐、馬兩人。徐邦道:“來不來的權在日軍,准他來不准他來的權在咱們。馬軍門,我同你率著本部人馬,迎殺上去,休叫他近前。”馬玉昆回說:“很好!”隨即掌起軍號,排齊隊伍,重炮隊,快槍隊,長矛隊,短刀隊,馬隊,步隊,一斬齊地浩浩蕩蕩殺奔前去。
宋慶鎮守在本營裏,叫探事軍弁,流星似的探報軍情。
傍晚時光,軍弁遞到軍情緊報,說徐、馬兩軍,已在一站外跟日軍開仗了。一會子,第二起探馬又到,報稱徐、馬兩軍,排了左右翼陣式,跟日軍戰得難解難分。現在兩軍的炮火,異常劇烈。宋慶聽了,不免有點子慌張,恐怕被人瞧破,故意裝出鎮定的樣子。這一夜,哪里敢睡?好容易盼到天色黎明,捷報到來,說日人已被殺退,我軍大勝,徐、馬兩軍唱著凱歌回來也。宋慶吩咐殺牛宰馬,預備筵席,給徐、馬兩統領慶賀。
次日,日色過午,遠遠聽得軍號之聲。軍弁飛報徐、馬兩統領得勝回來也。宋慶率領部下,親自出營迎接。只見兩面徐字大旗,迎風獵獵,那得勝軍一斬齊的步伐,軍容異常嚴肅。
徐邦道跨著高頭駿馬,親自殿后。徐軍之後,才是馬軍。還有許多陣上得著的槍炮旗幟,並俘獲的敵人。徐邦道見統帥親自出迎,慌忙下騎相見。才談得三五句話,馬玉昆也到。接到裏頭,開筵行酒,團坐暢飲,講論些爭戰情形,很是雄快。不意才快活得一日,大隊日軍三路殺來,快槍重炮,沒命的施放。
這裏的軍馬,一來精力沒有回復,二來寡不敵衆,三來彈藥已將告竭,只得隨戰隨退。於是太平山被日軍佔據了去。
宋慶失陷了太平山,與徐邦道、馬玉昆商議所向。徐邦道主張恢復海城,馬玉昆不置可否。宋慶道:“海城日軍,很是利害,咱們這點子殘軍,戰得他過麽?”說猶未了,旌旗招展,金鼓喧天,一支兵馬到來,旗上大書著一個“李”字。邦道喜道:“好了,湘軍李光久到了,咱們有了幫手了。”原來自從平壤敗後,朝廷深慮淮軍不足恃,乃思改用湘軍,於是湘將魏光壽、陳湜、李光久等,都蒙起用,先後募軍北援。又授江督劉坤一爲欽差大臣,督辦東征軍務,駐紮在山海關。湖南巡撫吳大澄,幫辦軍務,駐紮在田莊台。李光久是奉了劉坤一將令,前來接應宋慶的。
當下徐邦道見了李光久,稱說日軍的聲勢,並恢復海口的計劃。李光久道:“海城是東省要地,軍事所必爭。老哥有志恢復,兄弟情願助你一臂之力。”宋慶說:“你們先請,我隨後來策應就是了。”於是徐邦道、李光久合兵一處,共向海城進發。這時光,日軍在海城的,共只六千人。清軍一邊,依克唐阿,長順,就有三萬人馬。攻過幾回,不得勝利。提督唐仁兼,又領了駐奉兵一萬六千人,前來助攻。現在李光久、徐邦道又到,最後宋慶統了四萬大軍,又來接應。先後五攻海城,終不能拔。
日軍堅守海城,綴住中國大軍,以便派遣海軍,從海道去擾山東。不意這個計劃,沒有成就,早惱起了一位曠代英雄。
這位英雄,就是湖南巡撫吳大澄。吳大澄怒道:“通只幾千的日軍,天朝這麽許多兵將,還攻打不下,那還成什麽話?”傳出軍令,令部下各將,預備行裝,即日開赴海城,跟日軍戰一個你死我活。不意這裏尚未出發,日軍驚報,已經陸續傳來。
報稱日軍逼近遼陽,依克唐阿托詞援救遼東,已經移兵宵遁,長順也跟著走了。魏光壽在牛莊,打了個大敗仗。李光久也已逃走。喪失兵士二千余,被虜八百餘,失掉軍械無數。大澄聽了,心裏不免有點子驚恐。
忽地連天炮響,探馬報稱:“日軍殺來了。”大澄慌得沒暇探聽虛實,起身就跑。營弁詢問:“哪里去?”大澄道:“哪里去?不走,還等死麽?日本兵殺來了。”營弁都道:“宋軍統在前面擋敵,諒還不要緊。全軍的軍資器械,都在這裏。
大帥走了,怕不妥當呢!”大澄道:“你們和我,也沒甚冤仇,爲甚定要置我於死地?”當下帶了幾名心腹,頭也不回,跨馬走了。這裏三軍無主,自然從風而靡,不等日本兵到,都逃入關內去了。
消息傳到營口,宋慶著急道:“全軍的軍資,都在田莊台。田莊台一失,咱們可都糟了。”忙命部將蔣希夷守住了營口,自己親提大軍,來救田莊台。才抵遼河北岸,得著軍報,“蔣希夷逃遁無蹤。日軍已到遼河南岸,就把所獲的大炮,排列河岸上邊,聲勢異常利害。”說猶未了,大聲發自南岸,宛似千雷萬霆,震得天地都翕翕欲動。炮子隨風爆炸,著地地陷,著人人死。宋軍駐紮不住,只得向西奔潰。日軍乘勢踏冰渡河,於是遼河以東,盡被日本占去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回 劉公島丁軍門殉難 春帆樓李伯相議和
話說中日兩國自開戰以來,中國的將帥,不知甚麽緣故,無戰不敗,無敗不逃,把遼河以東的地方,盡讓給日本人占了去。偏這日本人不知感激,竟然一不做,二不休,陸軍得了勢,又調齊軍艦,在大連灣齊隊,預備襲攻威海。先把附近的登州、榮城都攻陷了。二十五艘兵艦,環列威海口外,聲勢十分洶湧。
此時威海衛統帥,依舊是海軍提督丁汝昌。丁汝昌自旅順失陷之後,朝廷把他革職逮問。經李伯相竭力保奏,才保到個戴罪立功。兵艦既弱,坐守而已。此時聽到登州、榮城失陷之信,忙飭北幫炮臺守將道員戴宗騫,南幫炮臺守將劉朝佩,小心防守。公文沒有行到,南幫的後路楓嶺,已被日軍奪了去,劉朝佩逃了北台去。丁汝昌驚道:“日將行軍,怎麽這麽的迅捷?北台如果再行失陷,那炮臺上的巨炮,都是利害不過的,爲害何堪設想!”忙下緊急公文,叫戴宗騫趕把大炮機件卸下。
公文去後,偏偏宗騫不肯遵照。丁汝昌聽了,只是白乾急。軍營裏的事情,是瞬息萬變的。日軍得了南幫炮臺,何消兩日,北幫炮臺,也被它得了去,宗騫奔了劉公島來。
日軍據了炮臺,就把臺上的大炮轟擊澳內兵艦,另派魚雷艇人口襲擊。定遠艦著了魚雷,傷的很利害,駛去劉公島,就沉下了海去。接著來遠、威遠兩艦,也被魚雷擊沉。虧得來遠艦管帶邱寶仁,威遠艦管帶林穎啓都在岸上冶遊,不曾遭著劫數。此時魚雷管帶王登瀛,率領了十二艘魚雷艇,拼命的逃出口去。不意日本兵船,沖波突浪,四面兜拿,竟然一艘都沒有漏網,全數被拿了去。島記憶體留各軍艦,那些海軍水手,吃不住炮火利害,都登了岸。鳴槍過市,聲言向軍門求生路。劉公島裏頭,頓時大亂起來。軍艦上各執事洋員,都瞧不過了,齊夥兒向丁汝昌求情,叫他姑許乞降,以安衆心。不意這怕死貪生的部曲,偏遇著忠心耿耿一瞑不視的主帥。丁汝昌執定主見,始終不可。衆洋員沒奈何,只得跟兵船管帶,暗地裏商議,都到主帥船上去,求他投降。
這時光,汝昌駐在鎮遠艦上,衆軍士擁護了軍統張文宣至汝昌那裏,嘩噪求恩。營務處道員牛昶炳同了各艦管帶,只是哭泣,不作一語。汝昌勃然大怒,向衆人道:“你們到這裏來都幹什麽?朝廷成年費了許多心思,許多錢糧,訓練海軍,才訓到這點子成績,不料你們竟然一戰都不能!那不是丟我的臉,朝廷的臉都給你們丟盡了!”衆人都道:“軍門大人,我們未始不願力戰,無奈家裏都有著老母妻子,戰死了沒人奉養。沒奈何,只得懇求軍門大人,開一條生路。多少慈悲慈悲。軍門要是肯投降,不光是我們本身沾恩,連我們家屬都沾軍門大恩呢!”汝昌喝道:“吃了皇糧,這個身子,就是國家的了,如何還好念及家裏?現在既是大衆求我,我有一個死裏求生的法子,你們聽了我,不但可以免死,還可以建立奇勳,趕快開足了汽機,沖出去跟日艦拼一個死活。俗語說的好,一人拼命,萬夫莫當,我們究竟還不止一個人呢!”衆將泣告道:“軍門大人,我們跟你,究竟沒有深仇積怨,爲甚定要葬送我們?除了開仗,不論什麽事,你老人家分付下來,我們總無有不依從。”汝昌道:“你們要我投降,還是快拿刀來把我殺了好的多呢!”衆將哀求道:“數萬的性命,全仗你老人家一言,救了我們,公侯萬代。”汝昌只是不依。忽見德員瑞乃爾走進艙來,附著汝昌的耳道:“丁軍門,兵心已變,勢不可爲。不如沉掉兵艦,轟毀炮臺,徒手降敵,似乎還不要緊。不然,恁你如此忠勇,一個兒如何退得掉這許多強敵?”汝昌歎了一口氣道:“汝昌身爲統帥,連一戰都不能夠,深負朝廷厚恩,死有餘辜!既是將士皆不欲戰,你們都去降罷,我是萬不能降的!”於是傳令諸將,叫他們同時沉船,諸將都不奉命。又命各兵艦突圍沖出,衆將士都叫起來。軍士露刃進艙,大喊道:“軍門大人救命!軍門大人救命!”汝昌瞧見這個樣子,知道再也彈壓不住,隨道:“你們別噪,我自有辦法,自能救你們性命。”說畢,轉身入了自己房裏去。半晌,不出來。衆將士趕進瞧時,見海軍提督丁汝昌,赫然仰臥床上,早仰藥身亡多時了。衆人驚喊:“丁軍門殉難了!丁軍門殉難了!”牛昶炳排衆而入道:“別嚷,別嚷,殉難由他殉難,咱們商議大事要緊!”於是邀齊各艦管帶,並各執事洋員,商議投降事情。群推英員浩威起草降書,仍托汝昌的口吻,謄名錄過了,鈐上海軍提督的印,叫廣丙管帶程璧光齎了降書,乘坐鎮邊小艇,高懸白旗,詣日軍乞降。日將受了降,就派人過護檢點軍艦器械,換上旗幟。一面把汝昌屍骸殯殮了,就派康濟艦載送到煙臺,交與中國地方官。
從此中國海軍掃地盡矣。
驚信傳到北京,合朝大震。這一年,本是皇太后六旬萬壽,依照乾隆朝故事,自頤和園至西苑,沿途分段點景,爲了戰事,盡都去罷。僅在園中排雲殿受賀,頒發內幣,犒賞前敵將士。後人有詠史詩道:
別殿排雲進壽觥,慈懷日夕軫邊情。
諸州點景皆停罷,饋揮頻聞發大盈。
當時主戰的幾位大臣,瞧見這個樣子,也不敢堅持到底了。
北洋大臣李伯相,本來主張和議的,自然上章極論議和之便。
朝廷虛衷採納,特派侍郎張蔭桓至天津,跟李伯相從長計議。
李伯相就親筆寫了一封信,派稅務司英員德璀琳,東渡日本,送交日相伊藤博文。德稅務司到了神戶,日官電達內閣,內閣回電,竟說私函不是國書,德璀琳不是中國大員。果然真心要和,請欽派大員前來,才能開議。德璀琳只得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日本人又聲言議和須當割地,並賠償兵費四萬萬元,由美國公使居間,通知此意。
中國這時候簡直是不能戰了,只得欽派侍郎張蔭桓,巡撫邵友濂,爲全權大臣。瑞良、顧肇新、伍廷芳、梁誠等,爲參贊,齎了國書,到日本來會議。行抵廣島,日本命內閣總理大臣伊藤博文、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爲全權大臣,就在廣島縣廳,互校敕書。日人說日人全權的敕書,不是全權通例,不肯開議。
蔭桓、友濂,據理力爭,無奈戰勝國的人強辭奪理,只得挂帆歸國。朝廷只道是日人不肯議和,惶懼異常。這日,美國公使又到總理衙門,稱述日人意思,說中國如果誠意求和,當派位望素隆之大員,畀以全權,仍可隨時開議。意思之間,是隱指著北洋大臣李伯相。戰敗求和,說不得堂堂大國,只得遷就人家。
光緒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日朝旨就派李伯相爲頭等全權大臣,到日本去議和。派了王文韶署理直隸總督。美國公使函告李伯相,言日本來電稱:除了先償兵費並朝鮮自主外,若無商讓土地,及畫押全權,使臣可以不勞枉駕。李伯相奏聞朝廷,朝廷降旨允准。李伯相才帶了公子李經芳,及美員福世德,參贊羅豐祿、馬建忠、伍廷芳等,行抵馬關。日本的全權伊藤、陸奧兩大臣也到了。就以春帆樓爲會議處所,兩國全權見面。
伊藤一開口就說:“回憶那年在天津地方,得瞻傅相儀容。那時傅相的威嚴,令人這會子想起了還要心悸。不料傅相今兒竟會屈尊到敝國來,貴足踏賤地。咱們兩個人,竟會在這裏相會,真是萬想不到的事。”李伯相聽了,滿面羞慚,爲了國家的事,說不得只好忍辱含垢。互勘了敕書,開議起正事來。伊藤博文先要把大沽、天津、山海關爲質,才肯停戰。李伯相不允,伊藤執持愈堅。李伯相請別攻大沽、天津、山海關三處,先行開議和約。伊藤不肯。沒奈何,只得先行議約。
廿八這一天,李伯相從會議所回來,半路上遇著了刺客,伯陽顴上中了一槍,傷勢很是利害。這刺客名叫小山豐太郎,當場就被警察捕獲。虧得伯相中了這一槍,日皇異常抱歉,遣醫慰治。歐亞輿論,都派日本不是。十八個將軍,擡不過一個理字去,伊藤只得答應了停戰,不索質地。於是先訂了停戰條約,奉天、直隸、山東,暫時停戰二十五天。兩面開議和約,伊藤送來十款,限期四日議復。伯相一面電告總理衙門,言日款最要者:一、朝鮮自主;二、奉天南邊各地,臺灣、澎湖各島,都要割棄;三賠償兵費三百兆兩。要索過奢,請密告英、俄、法三國公使調停。一面回復伊藤:一、朝鮮自主,須改日本所擬約文;二、奉天南境,斷難割棄;三、賠款三萬萬,力難照辦。伊藤復書,仍促速議。李伯相只允割讓奉天之安東、寬甸、鳳凰城、岫岩州四處地方,及澎湖諸島,賠款只允一萬萬兩。此時伯相槍傷已愈,重到春帆樓會議。伊藤再交到約稿,於割地款內,減去了寬甸一地;賠款一項,減至二萬萬兩,分作六期,共計七年償清。伊藤道:“這一回的約稿,減之再無可減,讓之再無可讓,敝國顧全和局,已經是無微不至。中國只有允不允兩句話,請傅相別盡虛縻時日了。”伯相跟他反復辯離,伊藤執持愈堅,並限他四日答復。伯相電奏北京,得旨允准。於是兩國全權,互簽了草約。重展停戰期二十一日,訂明正約在煙臺互換。約文大略:一、朝鮮完全自主;二、奉天南從鴨綠江溯江抵安平河口,至鳳凰城、海城、營口,臺灣、澎湖及所屬各島嶼,均割讓與日本;三、割讓界務,限一年畢事;四、賠款二萬萬兩,分八次交清;五、人民遷徙,限二年以內。逾期不遷,永爲日民;六、辟沙市、重慶、蘇州、杭州四口通商;七、換約後三個月內撤兵;八、暫占守威海衛,候賠款清償後撤兵;九、俘虜不得虐待;十、本約批准互換罷兵;十一、定期在煙臺互換。
和局告成,李伯相回到天津,就上折請了個病假,派遣伍廷芳齎和約全文進京。你道李伯相爲甚忽地請假?原來這時光朝野上下,早鬧得反沸搖天了。割地的消息,傳到北京,朝士大憤。臺灣臣民,爭論尤力。等到李伯相議定了草章,中外諸臣的章奏,已經百十上了,異口同聲,都是爭論割地的。會試舉子康有爲等數千人,聯名上書,慷慨激昂,比了宋朝的太學生陳東等,直堪後先媲美。朝意頗爲所動,密旨叫李伯相改議。
李伯相以全權簽約,從無更改之理,深慮騰笑萬國,堅不肯從。
樞臣孫毓汶、徐用儀,主張趕快換約。主事何藻翔、羅鳳華上書,請戮毓汶等以謝天下,朝廷也不去理他。伯相知道朝士不諒,自己一身將爲衆矢之的,所以到了天津,就託病不行了。
這一回的和局,英國人很袒日本。俄、法、德三國,卻很是不平。日本據了遼東,俄國引爲大害。俄、法、德三國的駐日公使,力阻其議。俄國的兵艦,已在日本長崎地方,及中國的遼東,不住遊弋。日本國勢,本來不能敵俄,這會子新戰中國,哪里還有餘勇去跟俄國開仗?正是強中還有強中手,泰山之上有青天。俄國人這麽一來,日本沒奈何,只好把已得的遼東地方,還歸中國。三國公使密告總署,遼東倘不歸還,切勿批准換約。此時朝廷意存猶豫,下旨命王文韶、劉坤一議決和戰。文韶等復奏:“瀋陽、京師兩地,所關重大,務策萬全。
以直隸言,如提督聶士成,總兵章高元、吳宏治、陳鳳棲等軍,均堪一戰,其榆關以迄遼沈諸軍,未敢臆斷。現在勢成孤注,與未議約以前大不相同,乞飭下諸臣熟議。”朝廷於是決計簽約,特派道員伍廷芳、聯芳爲換約大臣,赴煙臺換約。日本換約使臣伊東美久治到煙臺,聲言更易割遼條約,未奉國令,《馬關條約》未敢擅改。伍、聯兩大臣,也不跟他爭論。此時俄艦十艘,泊在煙臺地方,裝煤洗炮,聲勢洶湧。伊東大驚,拍電東京請命。回電到來,叫從長磋商歸遼條款,夜半就換了約。
這時光,王之春從俄國吊賀回來,路過法京,就遊說法國干預和約,情願把臺灣質於法國。議還沒有成,駐法欽使龔照璦,密電告知李伯相。伯相懼破壞和約,電促伊藤博文趕快換約,一面奏請派使交割臺灣。四月二十五日,朝命李經方爲割臺灣使,日本派樺山資紀爲臺灣總督,就在日艦中交割。不意臺灣百姓,不願隸屬日本,公舉巡撫唐景崧爲臺灣總統,建設內部、外部、軍部三部,建號“永清”,泣電北京,誓願死守,永爲藩屬。日本派遣海陸兩軍,征討臺灣,血戰兩年之久,才能夠奠定,此是後話。
當下臺灣雖然割掉,日軍尚據守在遼東。俄、法、德三國嚴詰退兵,日人於是要索贖遼東費一萬萬兩,竭力磋商,才減至五千萬兩,中國還不肯答應。議到八月裏,還沒有議定。俄、法、德三國公斷爲三千萬兩,日人要求賠款償清後三個月始撤兵。朝廷仍舊叫李伯相與日使林董會議還遼約款。林董要約四條:一、償款三千萬兩;二、俄法德永不得占東三省,中國亦不得割讓;三、大連灣通商;四、大東溝、大孤山開爲商埠。
沒有議定,俄、法、德三國嚴責的通告又至,問他遼東兵爲甚不撤?日本沒法,只得收了償款三千萬兩,定了約。這年十月裏,遼東兵盡數撤退,奉天南邊諸城,盡交還與中國,重敦睦誼,永息干戈。不過疆土蹙損了數千里,人民擔負了二百兆,十餘年辛苦經營的海軍,白白便宜了鄰邦。這麽的大創,據說宮裏頭早得著預兆的。甲午之前,德宗屢次夢見一個老人,問自己道:“你幾時還我舊物?”德宗不能回答,醒來告訴太后。
太后道:“如再夢見,告以驢兒年還你。”後來又夢見此老,倉卒之間,誤說了“馬年還你”,所以後人有詩道:
龐眉入夢是何緣,還我江山一據然。
後夜相逢人似舊,驢幾年改馬兒年。
彼時創劇痛深,朝野上下,遭了這一回的激刺,都不勝的憤懣,人人有勵精圖治發憤爲雄的意志。主事康有爲,在京城裏發起了一個強學會,倡言變法,朝士靡然風從,於是就結成了一個維新黨。德宗帝連降刷新的詔旨,命中外大臣保薦人才;又命各省將軍、督撫就本省情形,將籌餉、練兵、恤商、惠工名節,妥籌辦法,限一個月內復奏;又命胡焰燏棻督辦津蘆鐵路。一班守舊官僚,瞧見朝廷舉止,漸有傾向維新的樣子,不免懷了個妒嫉心思。御史楊崇伊首先上折,奏將封禁康有爲設立的強學書局,禁止士人講求時務。恰好御史胡孚宸,奏請將強學書局改歸官辦,總理衙門也上章奏請,降旨准行。守舊官僚,愈益側目。
看官,只因德宗帝憤於積弱,變法圖強,竟然招出坍天大禍,幾乎性命都不保!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三回 德宗帝變法圖強 康有爲上書論治
話說德宗憤於積弱,銳意維新,朝臣中就分了新舊兩黨。
維新黨裏頭,要算戶部尚書翁同和,侍郎張蔭桓,詹事府右中允黃思永,御史宋伯魯、楊深秀,尚書李端棻,侍郎徐致靖,湖南巡撫陳寶箴,湖廣總督張之洞,侍讀楊銳,主事康有爲、劉光第,中書林旭,知府譚嗣同,最爲有勢。那康有爲的弟子舉人梁啓超,辦理《時務報》,鼓吹變法,尤爲利害。
道高一丈,魔高十丈。那一班守舊老臣,如何肯輕易放過?
偏偏這幾年國家多故,朝廷因索還遼東,俄國很出了一番力,俄皇加冕,特派李伯相前往慶賀。卻暗地裏訂了一個密約,許俄人在東三省境內建築鐵路,並租借膠州灣爲軍港,隨命駐俄欽使許景澄與華俄道勝銀行訂立了東三省鐵路公司合同十二條。又把與緬甸接界江洪界之地,予了法國。這一塊地,從前與英國議訂《緬甸條約》時光,力爭爭來的。現在贈給了法國,英人大大不悅,屢有責言。沒奈何,只得續訂中英《緬甸條約》,改劃界線,將工隆全地劃歸英國,並把那布喀相近三角地一段,永遠租與英國,又添開梧州等口岸三處。俄法二國,都有了酬謝,連英國都得了意外的利益。只有德意志一國,獨獨向隅。
恰巧這一年山東曹州鉅野縣地方,出了教案。遇害的兩個天主教士,恰恰是德國人。德人師出有名,藉口曹州教案,遂派兵占踞了膠州灣炮臺。朝廷派了李伯相去交涉,說到個唇焦舌敝,德人說:“不然呢,租借一百年。既是你伯相請過來,沒奈何,瞧你老人家面上,讓掉一年,就訂了九十九年期限罷。”於是訂立了膠澳租界條約四款,除九十九年期限外,還把膠濟鐵路建築權,並傍路百里內的礦山,都允許德人開掘。俄人見德人租了膠澳,就來責問:膠州灣密約所在,如何貿然許給了德人?遂也援呵強租旅順大連灣,訂約二十五年,凡西伯利亞鐵路通過東三省地方,都許俄國派兵保護。英國人見了,便援了利益均沾之例,前來饒舌。中國無言可對,只得把廣東九龍地方辟了租借地,又與它訂立了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才得沒事。經了這許多敵國外患,國人的激刺,更進了一層。
維新的熱度,更高起了十倍。於是貴州學政嚴修,奏請設立經濟專科。總理衙門跟禮部會議,先行特科,次行歲舉。共分六個科目,是內政、外交、理財、經武、格物、考工。特科由三品以上京官及督撫學政各舉所知,咨送總理衙門,會同禮部,奏請試以策論。歲串每屆鄉試年分,由各省學政調取各學堂書院高等生,送鄉試分場專考。中允黃思永奏籌借華款,請造自強股票,命戶部速議。戶部議印造股票一百萬張,名叫昭信股票,按年五厘行息,二十年本利清償。令京外王公、將軍、督撫及大小文武官員,均領票繳銀,爲商民提倡。奏入,立即批准。又命開辦京師大學堂,定制,武科改試槍炮。各盛府、廳、州、縣、所有大小書院,一律改爲學校。以省會爲高等學,郡城爲中等學,州縣爲小學,並命民間廟祠不在祀典者,一律改爲學堂。又著各省督撫保舉使才,鄉會試及生童歲科各試,廢去時文,改試策論。停止朝考,定鄉會試隨場去取之法。下詔定國是,宣示中外。外省大吏,辦理新政不力者,均傳旨申飭。
似這麽雷厲風行,還不見什麽效驗。德宗臨朝而歎,向臣下道:“環顧老臣,持重有餘,維新不足。朕欲厲行新政,竟少輔弼之臣。內而尚侍,外而督撫,叠經傳旨申飭,依然杳杳泄泄。一人憂勤,萬衆嬉戲,難道祖宗的天下,中華的國運,就此挽回不轉麽?”忽一人俯伏殿陛,奏道:“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臣保舉一人,必能輔佐皇上,成爲維新之治。”
德宗瞧時,見是翰林院侍讀學土徐致靖。德宗問他保薦的是誰?徐致靖道:“是工部主事康有爲。此人是廣東南海縣人,于歐美的政教,世界的大勢,無不研究有素。才具開展,堪以大用。”德宗聽了,隨問師傅翁同和,“康有爲爲人如何?徐致靖保的不差麽?”翁同和道:“康有爲雖系新進,其才勝臣十倍,徐致靖保的不差。”德宗隨命召見。
這康有爲真也了得,騫騫諤諤,慷慨陳辭,差不多范睢之說秦王,賈誼之見文帝,把個德宗聽得一會子變色易容,一會子前席諮詢。當日就降朱諭,叫康有爲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王陽在位,貢禹彈冠。內閣候補侍讀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都是康有爲的同志,都蒙特擢,加賞四品卿銜,命在軍機章京上行走。
舉人梁啓超,賞給六品銜,著辦理譯書局事務。一班維新志士,遭遇聖明,悉蒙錄用,於是發揚踔厲,任意而行,哪里還把守舊老臣,放在心上?
康有爲感激聖明知遇,叠次上書,議論新政。德宗下旨嘉納,大有禺拜昌言的氣象。御史文悌氣不過,上章參劾宋伯魯、楊深秀、康有爲,黨庇誣罔許多罪款。偏是德宗信任新黨,下旨斥其難保不受人唆使,不勝御史之任,著回原衙門行走。又下旨申諭變法不得已之苦衷,命諸臣精白乃心,力除壅蔽。又命神機等營,改練洋操。特設礦務鐵路總局于京師,派王文韶、張蔭桓管理。從徐致靖的奏請,特置三四五品京卿,三四五六品學士。一面裁並冗官,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仆寺、大理寺各衙門,湖北、廣東、雲南三省巡撫,並東河總督缺,各省不辦運務的糧道,向無鹽場的鹽道,悉行裁撤。
此外,京外應裁文武各缺,命大學士、六部、各省將軍督撫,分別詳議奏聞。一面廣開言路,各省藩臬道府,凡有條陳,自行專折具奏。州縣等官,由督撫原封呈遞。士民上書,由本省道府隨時代奏。似此厲行新政,守舊諸臣,早已側目。
不意禮部衙門,恰於此時鬧起一個風潮來。新舊兩界,爲了這一個激刺,生分得愈益利害。禮部主事王照,條陳變法事宜,呈請堂官代奏。尚書懷塔布、許應騤,侍郎坤岫、徐會灃、溥頲、曾廣漢都竭力的阻格。維新黨便把此事,密奏了德宗。
德宗大怒,立刻降旨,把懷塔布等六人,悉行革職。王照不畏強禦,賞給三品頂戴,以四品京堂候補。
這時光,京城裏頭,謠言蜂起,異說朋興,都是守舊諸臣捏造出來的。有的說,康有爲原本是信從洋教的,現在同了一班新政人員,日夜蠱惑皇上,要皇上也信從洋教,皇上懼怕太後,還沒有行。有的說,康有爲因皇上本性不昧,已向洋教士購了一丸蠱藥,進獻皇上,皇上服了這蠱藥,就要昧卻本性,無所不爲,恐怕大清的江山,就此要斷送了呢。
謠言傳入內廷,皇太后聽了,很不爲然。這日,德宗入內請安。皇太后問了幾句外面的事,隨道:“好孩子,你太能幹了。祖宗定的法度,有什麽不周到,要你廢這樣,變那樣,忙到這個樣子?康有爲等這班妄人,我也沒暇去惱他。最氣不過,就是翁同和這老頭兒,官到極品,位到師傅,朝廷哪一樣虧負了他,也這麽的混鬧?照理,皇帝年輕不懂事,你做師傅的竭力諍諫才是。諍諫不從,也可以進宮回我。現在非但不諍諫,倒領了頭的鬧。幾曾見受恩深重的大臣,有這麽行爲的?”德宗稍稍辯護了幾句,皇太后冷笑道:“好好,越發有能耐了!叫你管了幾年政治,磨練得連我都會挺撞了。本來呢,你眼珠子裏連祖宗都沒有,哪里還會有我?再停上幾年,怕不顛倒要管教我了呢!”德宗唬得連忙跪下碰頭。皇太后喝道:“還不快退出去!你仔細著,停幾天,我再跟你算帳!”德宗唬得諾諾連聲而退,才退到門口,忽又傳旨喊回來。德宗只得回來,皇太后道:“你跟翁同和、康有爲,趕快商議吃教去。”德宗跪下道:“子臣不敢!”皇太后道:“不敢吃教,還算你不曾忘記祖宗,去罷!”德宗回來宮裏,心中很是不安。
次日降旨,協辦大學土戶部尚書翁同和,著即開缺回籍。又命二品以上大臣謝恩陛見,並詣皇太后前謝恩,外官一體奏謝。升了孫家鼐爲協辦大學士,孫家鼐謝恩陛見。德宗就把爲難情形,向他略述了幾句。孫家鼐奏道:“臣有一法,可以上安太后之心,下悅群臣之意,新政不礙進行,富強亦能漸致。”德宗大喜,忙問何策。孫家鼐道:“皇太后最惱的,就是康有爲一個兒,群臣最忌的,也只康有爲一個兒,皇上只消把他遣出了京,太后自然沒什麽話了。然後再慢慢推行新政,自然會做到富強地步。現在皇上雷厲風行的辦新政,康有爲在朝裏,人家總道是康有爲意思,因爲忌康有爲,連新政都有窒礙了。依臣愚見,康有爲在京,于新政不惟無功,反倒有害呢。”德宗道:“還是你想的周到。”隨下旨命康有爲督辦上海官報,康有爲拜了聖旨,向左右道:“軍機大臣忌我屢有陳奏,變法子攆我出京,他們好圖眼前清淨呢。”
不言康有爲暗遭罷斥,卻說朝中那班守舊黨,自見禮部六堂官革職,軍機四京卿特擢之後,愈益人人自危。那班滿洲大臣,沒甚才具,不過相對扼腕,自嗟運蹇而已。此時漢臣中有一個出類拔群的人才,就是御史楊崇伊。這楊崇伊當新政厲行之初,就把第一個維新人物翰林院待讀學士文廷式,參了個革職永不敘用,是守舊黨中最有幹才的。當下就向衆滿臣道:“皇上誤信新黨,妄變祖制,照這樣子擾下去,祖宗櫛風沐雨的天下,總要擾掉,咱們坐視不救,那就不是受稷之臣?諸位都是勳臣後裔,國家的世撲,難道竟然委心任運,不出來挽救挽救嗎?”衆滿臣道:“我們何嘗不願挽救!但是這件事無從下手,叫我們也難想法。第一主子先這麽高興,今兒裁官職,明兒辦學堂,誰要說一句新法不好,不是革職,就是申飭,半句話也說不上。不知這姓康的用了什麽蠱藥,把好好的聖明天子,蠱惑得發了狂似的。”
正議論時,忽見一個滿洲大臣匆匆入來,氣急敗壞的向衆人道:“大禍到了,你們還不知道麽?”衆人見了他那個樣子,都吃一驚,忙問何事?那人道:“我適從裏頭得著消息,說康有爲勸主子剪辮子,主子已經准了。你想這件事行了,那不是大禍到了麽?”衆人聽了,真個像坍天大禍就在目前一般,面面相覰,不作一語。有幾個愁眉鎖眼,有幾個歎息咨嗟。楊崇伊憤然道:“事急矣,我們快快想法子挽救罷,可不能夠再緩了!”衆人道:“楊侍御有甚高見?說出來,我們大家斟酌斟酌。”楊崇伊道:“我這一個法子,不但可以把這一班新黨,一網打盡,並且我們大家,都可以安如磐石。只可惜關礙著一個人,還不十分妥當。”衆人都道:“不管他關礙的是誰,只圖我們安逸就是了。”楊崇伊道:“這關礙的倒不是等閒之輩,可怎麽樣?”衆人忙問到底是誰?欲知楊崇伊說出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四回 頤和園舊臣群告變 甯壽宮太后再垂簾
話說楊崇伊道:“你們要知道這一個人?這一個人呵。”
說到這裏,把大拇指一豎,隨道:“就是當今天子。”衆人驚問:“怎麽要礙及他老人家呢?”崇伊未及回答,外面忽又奔進一個人來,報稱:“大事危急,維新党慫恿主子派兵圍困頤和園,主子不肯。他們聲言要矯旨行事,果然這麽行了,老佛爺可就危險了。”崇伊道:“這還了得!可知我前因參奏文廷式,說他遇事生風,廣集同類,議論時政,交結太監文海的話,不是虛了。一個道,這班維新逆黨,本來都是梟獍之徒,記得前年汪鳴鑾、長麟,不是都爲信口妄言,迹近離間革職的麽?”衆人都道:“咱們別盡議論了。楊侍御,你快說挽天的法子罷。楊崇伊道:“現在沒有別法,只有趕快趕到天津,去見榮中堂,跟他老人家商議,懇請皇太后重行訓政。這件事辦到了,皇上都沒有權了,哪里還能夠顧及新黨?”衆人齊稱妙計。楊崇伊道:“事不宜遲,要辦就辦。”
於是大衆各乘了驢車,直向天津出發。此時京津鐵路還沒有建築,披星戴月,走了一晝夜才到。楊祟伊等就到總督衙門請見。榮祿接入,楊崇伊就把維新黨謀逆的事,痛哭流涕,泣訴了一番,然後稱說:“我等爲社稷起見,只得來懇求中堂,求中堂轉奏皇太后,求她老人家再行垂簾,上顧宗廟,下救萬民。皇上原是聖明,無奈被這一班沒天地的新黨,引誘壞了。現在事機急迫,女堯舜再要不出來,天下事怕就不堪收拾了呢!”榮祿道:“果然他們要兵圍頤和園麽,那不是造反是什麽?
這班維新黨,紛更變革,眼睛裏沒有祖宗也還罷了,怎麽連皇太后都沒有了?皇帝也真不懂事,做了主子,恁這班草茅新進,胡行亂做,也不禁止禁止!也不想想,倘然沒有皇太后,你哪裏就有皇帝做,至多不過一個親王罷了。現在這個樣子,人肯容你,天也不肯容!”楊崇伊道:“中堂說的是,就懇中堂快到頤和園去。大禍一發,怕就來不及了呢。”榮祿沉吟半晌,附著楊崇伊耳,說了幾句機密話,崇伊點子點頭。於是榮祿親自執筆,寫了一個密折,付與崇伊,崇伊等坐了驢車,星夜趕向頤和園來。
行到時,天才過午。崇伊等都在宮門外下車,由左門而入。
進了二道宮門,落了朝房,隨有幾個三等太監走入,崇伊起與爲禮,隨道:“我們有機密大事,要面奏皇太后,還有天津榮中堂的密折。”爲首的太監,不等崇伊說完,即道:“甚麽機密事,這麽的要緊,老佛爺正在頤樂殿聽戲呢。”崇伊道:“此事果然要緊,不論請哪一位,替我去回一回。”那太監待理不理的道:“老佛爺正樂呢,誰敢去麻煩!”崇伊知道他們要宮門費,隨向同來的幾位滿大臣商議,湊集了十多兩銀子,送與那太監。那太監才有了笑臉,向楊祟伊道:“楊大人,咱們都是自己人,還計較什麽。老佛爺委實在聽戲,你的事果然要緊,我去請李總管來。有什麽話,跟李總管說了,就跟老佛爺說一般的。”楊崇伊道:“這麽最好,費心的很。”
候了好一會子,才見四個小太監至,口稱“李總管至”。
楊祟伊等連忙起立相候,隨聞咳嗽一聲,一個滿面縐紋的老太監,穿著二品公服,紅頂花翎,翩然而出。楊祟伊搶步請安,李總管忙著還安。相見之下,倒很和氣。問楊崇伊等來者何事?
楊崇伊就把榮祿的密折,並自己來意,備細述了一遍。李總管聽了,既不惱怒,也不驚惶,依然沒事人一般,安安詳詳的答道:“衆位就在這裏候旨罷,我去回老佛爺。”崇伊拱手道:“國家安危,全仗總管鼎力。”李總管笑了一笑,接著榮祿的密折,入內去了。
一會子,李總管出傳聖旨:“老佛爺著楊崇伊藕香榭陛見。”祟伊應了一聲“是”,遂跟隨李總管曲折入內。到了藕香榭,皇太后已先在那裏了。只見皇太后身穿黃緞長衣,滿繡著淡紅牡丹花,黃緞頭帔,滿飾著珠玉花朵,左邊系著珠纓,頂上戴著一支白玉鑿成的鳳凰。長衣之外,戴著一個明珠織就的披肩,形如魚網。這明珠粒粒精圓,都是雀卵般大小,色澤無二。臂上套著三四副珠玉釧兒,指上套著五六個美玉戒指。右手指上,還罩著三寸長兩個金護指。左手罩的,卻是玉護指。連鞋子上都滿系著珠纓,飾著各種寶玉。慈容嚴肅,鳳目弈然。崇伊跪下叩頭,行了朝見禮。太后道:“瞧榮祿的奏,說維新黨造反的事,你是知道的,到底怎麽一回事,講來!”崇伊道:“微臣也是風聞,聽說這叛逆的事,都是康有爲、康廣仁、王照、粱啓超、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九個人蠱惑皇上的。宮裏有一間密室,他們九個人,每天同皇上在裏頭商議新政。聽說康有爲整日勸皇上吃教剪辮子。皇上畏懼太后,不敢答應。康有爲就引誘皇上幹大逆的事。”太后道:“他們引誘,你主子竟甘心從逆麽?”崇伊道:“聽說皇上還沒有答應。他們現在已預備矯旨徑行了,說事情成了,皇上獨蒙其福。事情不成,九人甘受其禍。”太后道:“你這些話都確麽?”
崇伊道:“微臣何敢謊太后?微臣初時,原不敢奏聞太后,後來一想,要真被他們膽大妄爲起來,關係著天下國家,關係著宗廟社稷,很是不校才到榮中堂那裏商量了,冒死來此奏聞。”太后叫崇伊退去,又召見了幾個滿洲大臣。所奏的話,大同小異。太后信以爲真,不禁勃然大怒,隨發密電召榮祿帶兵來京候旨。一面傳旨禁衛軍,預備軍火,即行出發。
此時楊祟伊等還沒有退出頤和園,即見太監出來傳旨:“老佛爺要幸禁城了。”隨見禁衛兵紛紛站隊,霎時,鑾駕執事,都排列齊全。禁衛兵先發,次鑾駕鹵簿,鹵簿完後,就是太后鳳輦。輦系黃色,八名輿夫,畀之而行。鳳駕的左右,有四名頭品大員,乘馬翼護。駕後四五十名太監,都跨馬扈從。往常由頤和園到禁城,等到了萬壽寺,太后總傳旨休息的。此番因爲回宮緊急,也沒有傳旨休息,星馳電逐,霎時已抵宮門。
守宮門太監,倉卒入報。德宗聽報皇太后駕到,宛如晴空裏起了個霹靂,驚得全身都麻木起來。太監文海闖入道:“老佛爺進來了,萬歲爺還不快去跪接呢!”德宗聽了,如夢初醒,慌忙奔出宮來。太后已經滿面怒容的進來了,德宗連忙跪下。
太后道:“好孩子,你幹得好事!起來,跟我走!”德宗不敢不依,太后直入德宗辦公室,親自動手,把所有的奏撷朱批並擬就的上渝,都搜出了,略略過目,冷笑道:“這班沒天地的維新黨,背地裏作耗,打諒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雖在頤和園,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裏。難道太宗世祖力征經營的天下,我就白放心憑你們就此擾壞了不成!”因喝命把德宗的貼身太監都傳來,“叫李蓮英派人看守,停會子我還要親自問呢。”李總管跪應了一個“是”,自去派人看守德宗的貼身太監,一時回奏,遵旨辦妥。
太后起身,直入德宗寢宮來。此時皇后也知道,率了珍瑾二妃並宮眷人等跪迎出來。太后也不理,徑入寢宮,督同太監,滿屋裏搜檢德宗之物。凡略帶洋式的東西,一併命收卷起來,拿到自己宮裏去了。皇后獻上茶,太后也不吃。帶領太監,起身回甯壽宮去。皇帝、皇后一直跟送出來,太后向皇后道:“好孩子,我白賞識你了,你還是我的侄女兒呢。人家養貓捕耗子,咱們的貓,只會咬雞。他們作耗擾亂天下,你也不給我通個信兒?我也知道你無非要討皇帝的好,博一個好好先生的美名兒。我今兒才知道你忠心!知道你孝順!現在我也沒工夫跟你計較,待我治了那沒天良的不孝順孩子,再來問你,去罷!”皇后只得退回來。
德宗一直跟進慈甯宮。太后道:“你過來,我問你,哪一樁事情待錯了你,你竟要謀害我性命?就是平日管教你幾句,一來是爲祖宗的天下,二來也爲的是你。不知怎麽,就恨的你竟要幹這叛逆的事!”德宗唬得跪下,連連碰頭,口稱“子臣不敢”。太后道:“你說不敢,你爲甚叫人帶兵圍頤和園呢?”德宗道:“老佛爺明鑒,這些事子臣一些都沒有知道。”太後道:“虧得你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我還有命麽?”隨命把萬歲爺的太監帶上來,一面叫看黃布袋伺候。這黃布袋裏頭裝的是竹板,樣式大小不等,太后隨身帶著,專備笞責太監宮婢等。當下取出竹板,德宗的太監十二名,也都帶上。太后嚴辭訊問:“康有爲等每天見萬歲爺,談論點子什麽?”太監等都回不知道。太后大怒,喝令行杖。李總管立命他們橫臥地上,四個服侍一個,一個撳腳,一個按頭,兩個執了竹板,左右開弓,一起一落的打。打到了五十,太后嫌他們打的輕,喝令把行刑的太監,撳下重責。那幾個太監,就不敢再用情了,飛起板子,拼命的撲責。頓時血肉橫飛,殿陛上差不多下了一陣血雨。雖然打得這個樣子,卻連呻吟的聲息都沒有,因爲懼怕太後威嚴,死忍著痛不敢響。打到三百板,才命停止。李總管瞧時,那瘦弱的四個,早己受刑不住死去了,其餘也都重傷,不能夠起立。李總管回奏太后,某某等四名,已都杖斃了。太后道:“死了拖出去了完結,還回我做什麽?”又命還那其餘八人,發交內務府嚴訊。
此時德宗還跪在地上,太后厲聲問道:“你知罪了不曾?”德宗碰頭道:“子臣知罪,懇求聖母慈恩!”太后歎了一口氣道:“我初意只道這副重擔子交卸了,可以不用管了。現在擾到這個樣子,要放手不能夠放手,可憐我活了這麽大年紀,要過幾年安逸日子都不能夠。”說到傷心之處,不禁滴下淚來。
忽報直隸總督榮祿,在宮門外候旨。太后隨喝德宗退去,命李蓮英:“選派十名妥當的太監,伺候萬歲爺,宮中不論何人,不奉我的命,不准與萬歲爺相見。”李總管應了一聲“是”,自去派人軟看德宗去了。太后隨即召見榮祿,密詢了好一回。隨下詔稱皇帝有疾,不能視事,太后重行訓政。一面命步軍統領拿捕康有爲等,把德宗幽禁在南海之瀛台;一面命中外大臣保薦精通醫理之人。
一班新政人員,輕則罷斥,重則拿捕。侍郎張蔭桓、徐致靖,御史楊深秀,京卿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均拿捕下獄。御史宋伯魯革職,永不敘用。尚書李端棻革職,發往新疆。湖南巡撫陳寶箴,革職永不敘用。叫榮祿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授裕祿總直隸總督。命詹事府等衙門照常設立,毋庸裁並。
禁止士民上書言事,廢掉官報局,停止各省改設學校,禁止報館,嚴拿主筆;各項考試,仍用四書文試貼經文策問,並停經濟特科,禁止結會,廢掉農工商總局。把德宗三個月霄旰憂勤辦成的新政,一舉手剷除得乾乾淨淨。這些守舊臣員,見皇太後如此辦理,皆感恩趁願不盡。
暫且說不到後文,如今且說維新党首領康有爲。這日,恰在外城朋友家談天,忽報宮中有變,城門都關閉了,步軍統領帶了許多兵丁,正在各處拿人呢。有爲大驚,忙派人出去打聽,也再想不到會是這件公案。一會子,又一個朋友走來,見了有爲,就道:“長素,你還不走麽?你的事犯了,令弟已被拿去,楊侍御林京卿等,都下了獄了。”有爲道:“怎麽有這麽的大變?”那朋友道:“太后已經重行垂簾,新政悉數推翻,連皇上的性命,都不知怎麽樣呢!到這時候;山窮水盡,恁你足智多謀,也難遠天浴日,三十六著,走爲上著。”當下,康有爲就找了一個外國朋友,悄悄出京,逃向香港去了。他的高足梁啓超,亦步亦趨,也向本一走完結。梁啓超到了日本,辦了一種《清議報》,把皇太后罵到個狗血噴頭。皇太后雖然惱怒,竟然奈何他不得。康有爲卻建立了一個保皇會,遨遊南洋群島,募集款項,號召黨徒,時常拍電到北京恫嚇皇太后。忠肝義膽,居然是個帝室純臣,這都是後話。
當下步軍統領回奏,只拿了康逆之弟康廣仁。康逆並康逆弟子梁逆,都已聞風遠揚。刑部堂官奏請欽派大臣,會訊維新黨人。太后道:“這還訊鞫什麽?提出去斬了完結。”隨下諭旨,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康廣仁六名,毋庸訊鞫,即行處斬。張蔭桓發往新疆,嚴加管束。徐致靜永遠監禁。又下詔拿捕王照。
你道維新黨爲甚不審就斬?原來刑部尚書趙舒翹,平日最惱新黨,拿捕了楊深秀等,太后召見,叫他嚴究其事。趙舒翹對道:“這等無父無君的禽獸,殺卻就是了,不必問供。”太後點了點頭。趙舒翹有一個門生,在部裏頭當著提牢廳,因與楊銳、劉光第同鄉,知道他們是冤枉的,懇求趙舒翹按律審訊,舒翅唯唯應允。
這日京中盛傳維新黨要處決了,此人大驚,慌忙走謁舒翹,力陳楊銳、劉光第,與門生同鄉至好,此案實系冤枉,總要求老師奏請分別審訊。連連作揖,聲淚俱下。趙舒翹悍然道:“你所說的是友誼,我所執的是國法。南山可移,此案不可動。你趕快出去,旨意就要下了。”那人聽了,只得慟哭而去。未幾旨下,六個新黨,從監中提出,押赴菜市口行刑,卻都從容不迫,各賦絕命詩而死。後人稱之爲“戊戌政變六君子”。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五回 皇太后詔立大阿哥 毓巡撫信奉義和團
話說皇太后二次垂簾之後,一切政事,悉照舊章,所擢用的,都是老成碩望。自朝廷以至閭閻,頓時現出一股靜悄悄的氣象,不似從前那般紛更擾亂了。此時老成碩望裏頭,有一位出色人才,名叫剛毅,由清文翻譯,曆官部郎巡撫,只于漢文一道,識字不多,好在他是旗人,漢文原是不足重輕的。精明強幹,於搜刮一道最爲精能。光緒甲午,太后六旬萬壽,剛毅在廣東巡撫任上,獨出心裁,命巧匠製成鐵花屏風十二面,又叫銀元局總辦趕造銀幣三萬枚,親自灌送進京,與皇太后祝嘏。
太后宮裏頭規矩,無論投本覲見與進貢品物,都許致送宮門費的。這宮門費便是太監們大大一注進益,德宗每日問安一次,也要給與宮門費銀五十兩。後妃以下,以次遞減。宮眷家裏有錢的,都由家中津貼;家裏沒錢的,被太監逼得沒奈何,都有因此致命的。恁是南書房翰林,那種清苦官員,每逢宮廷賞賚寶翰及代擬應奉文字,經太監傳賢繳進,也要致送宮門費。倘然沒有,物件就要被他沉沒,恩眷也就疏了。
剛毅是何等聰明的人,知道宮門費送少了,邀不著恩眷的,重重送了一份宮門費,約有上萬銀子。得人錢財,與人消災。
太監就把屏風擺在御道裏頭。太后經過,太監跪奏:“粵撫剛毅進貢十二面屏風,鐵花很是精奇,老佛爺可曾賞覽過?”太後停蹤玩視,隨命擺在寢宮裏。太監隨又奏道:“剛毅知道老佛爺萬壽,賞號繁多,特鑄新幣三萬枚,以表敬意。”說畢,隨呈上幣樣。太后瞧見銀色光亮,花紋細緻,很是歡喜,向左右道:“瞧不到剛毅倒這麽會辦事,竟有這麽的能耐,真是忠心,真好。”褒獎了好一回。次日召見,又狠狠獎勵了幾句。
隨命他在軍機上行走,補了他刑部尚書。廣東巡撫,另外放了別人。剛毅就此風雲際會,得意非凡。只苦了廣東的銀元局總辦,白白費掉了三萬銀元,一點子好處都沒有得著。
剛毅到任這一日,司員循例參謁。談論了幾句公事,忽然談到刑官起源的話,剛毅就向衆司員道:“臯陶就是舜王爺駕前刑部尚書臯大人。”那臯陶的“陶”字,卻讀了本音,司員聽了,無不暗笑。過了幾天,提牢廳報上獄囚瘐斃的稿件。剛毅不解“瘐”字意義,偏偏自作聰明,提起筆來,將“瘐斃”的“瘐”字,都改了“瘦”字,句句變成“瘦斃”;卻還把衆司員傳上來,狠狠申斥了一番,並說他們都不識字。在軍機時光,四川奏報征剿番夷獲勝一折,內有“追奔逐北”一語。剛毅忽然大怒,說:“川督如何這麽不小心,奏摺可以任意錯訛到這個樣子,我可不能夠寬他了,擬請傳旨申斥呢。”衆人驚問何故。剛毅道:“你們瞧這‘追奔逐北’,作怎麽解釋呢?我知道他總是‘逐奔追比’的訛句。總因逆夷奔逃,追逐過去擒獲他,擒獲住了,追比他往時掠去的漢人財物。如果當‘逐北’解釋,難道他保的住逃奔向夷人,不走東西南三方,獨走北方呢?”
忽有一人大笑道:“老哥自己錯訛了,如何反說人家錯訛?難道要不錯訛的都變做錯訛不成!”剛毅瞧時,講這話的是毓慶宮師傅翁同和。隨道:“翁師傅,難道倒是兄弟錯訛了麽?我不信竟有‘追奔逐北’的話。”翁同和忍笑把文義解釋了一遍,剛毅紅著臉道:“誰都似你老人家博學?我有這點子學問,也早做了師傅了。”翁同和道:“這原不能怪你,你老哥是旗人呢。記得那一日,我們在廟房裏,議論軍事,福山王公歎息道:‘牙山平壤,連遭敗仗,事情急了,非起檀道濟爲大將不可。’王公原是暗指著董福祥呢。不意一位滿御史聽見了,就問我‘檀道濟’三字,如何寫法。我不知他的用意,就寫給了他。不意次日這位都老爺竟然上奏請起用檀道濟。又有一位御史上疏力保孫開華,他不知道開華已於數年前死去。還有一位京堂,也是旗人,他上奏說日本之東北,有兩個大國,一個叫緬甸,一個叫交趾,壤地大於日本數倍,日本畏之如虎。請遣一個善辯的大臣,前往該兩國,與之訂約,共擊日本,必可得志呢。可見你們旗人都是這個樣子,你老哥倒也不必難爲情。”剛毅道:“難道咱們旗人就都是不通文理的?寶竹坡、端午橋,怎麽又都是博通今古的呢?”翁同和道:“別提寶、端兩公。記得從前有個內務員司,外放了揚州鹽院。一日丁祭,吏人循例預備。他就問祭誰,吏人道:‘祭孔夫子。’他聽了不解,問塾師道:‘孔夫子是什麽神?’塾師道:‘孔夫子就是聖人。’仍舊不解,問奏摺師爺:‘孔夫子做過什麽官?’爺道:“孔子爲魯司寇,攝行相事。’更不懂了,師爺只得道:‘司寇就是現在的刑部尚書。攝行相事,就是兼協辦大學土呢。’他就恍然道:‘什麽夫子聖人的鬧不清楚,連孔中堂都不會說。’還有一個笑話,蘇州潘祖蔭做刑部尚書時,有一個滿司員知道潘公喜歡文雅,就做了幾十首詩,恭楷謄正,呈與潘公。
潘公立時翻閱,見首章題目,是‘跟二太爺阿媽逛廟’八個字,不禁狂笑,冠纓幾絕。旗人哪里有真通品?就是寶廷,也是出名叫做草包。他做學台時候,娶了個麻臉的江山妓女,所以有‘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的聯語。”剛毅聽了,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很是過不去。這會子,新政推翻,太后重行垂簾。剛毅趁這當兒,大施其報復手段,邀了榮祿,在太后前,說了翁同和許多的壞話。把同和辦到個革職,發交地方官嚴行管束,方才逞心快意。
此時太后痛恨德宗,密謀廢立。每日必召榮、剛二人,入宮奏對。榮祿主張先行練兵,剛毅主張先行籌款。爲怕是疆臣不服,有了兵就可以居中馭外。於是下旨宋慶所部毅軍,董福樣所部甘軍,聶士成所部武毅軍,袁世凱所部新建陸軍,以及北洋各軍,均歸榮祿節制。榮祿拜了恩命,奏請分聶、董、宋、袁所部爲武衛前、後、左、右四軍。另募中軍萬人,派喀什噶爾提督張俊爲武衛軍翼長。命剛毅前往江南一帶查辦事件,整頓關稅、厘金、鹽課等項。江南查竣,即往廣東籌款。剛毅這一副鐵算盤,所至搜刮,共得著數百萬兩。
太后又命慶親王奕劻管理各國事務衙門事務。這奕劻原不是近支宗室,怎麽會爵封親王,恩遇這麽崇隆呢?卻因乾隆皇帝第十七皇子的後代沒人,就把他承繼了過去,於是就跟咸豐皇帝、恭親王、醇親王輩,做了近支兄弟了。年輕時候,苦的了不得,虧得多才多藝,曾畫幾筆山水,還曾寫幾筆字,謀著個館地,半事教讀,半資奏畫,勉強著糊口。咸豐四年,得補了個四品官。同治十年,升爲三品。光緒十年,才升到了二品,在總理衙門當差。光緒十三年,雲南的蒙自辟爲通商口岸,這個條約,卻是他簽押的。光緒二十年二月裏,封爲郡王。二十四年,恭親王逝世,他在總理衙門資格雖然很老,卻因德宗嫌他圓滑,不甚信任。太后知道他跟德宗不很對,就特沛隆恩,收爲己用,晉封了親王,叫他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事務。於是外交全權,都在奕劻一個兒手裏了。
太后又因端郡王載漪,訓練虎神營,卓有成效,特予議敘。
朝中大臣,見太后這麽作爲,無不歌功頌德。稱頌得最懇摯的,要算著載漪。這載漪,是惇親王之子。惇王是宣宗之子,文宗之兄,于宗支最爲親近。穆宗逝世,繼承皇位,載字輩,原是載漪最長;溥字輩,則是溥倫最長。因彼時太后別有用意,選立了德宗。載漪不得繼承,雖因國法森嚴,不敢稍存怨望,但是覬覦之念,無時或息,不過不得著機會,不敢形諸言語罷了。
天幸德宗,爲了變法圖強,遭了太后之忌。載漪得著這機會,快活得什麽相似,便百計營求,竭力的謀這皇帝位子。知道太后信任的人,宮裏頭是總管李蓮英,朝裏頭是榮祿、剛毅、弈劻。他便卑躬屈節,低首下氣的跟他們交結,無非要他們在太后跟前講自己的好話。衆人見載漪這麽隨分從時,便也都歡喜他。有幾個知道他根由底細的,便更可憐他。
總管李蓮英,本與德宗懷有夙嫌。因爲蓮英有一個妹子,生得十分美麗,並且性情慧黠,舉止輕佻。蓮英帶他入宮,朝見太后,太后很是歡喜,挽住手,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不住地打量,笑道:“真好,真是俊不過!你十幾歲了?你叫什麽名字?”回奏道:“奴婢十六歲了。尚未有名,求老佛爺恩賜一個名兒罷!”太后歡喜道:“好孩子,頭回進宮,虧你這麽懂規矩。你沒有名兒,家裏頭人,本來叫你什麽呢?”回奏道:“奴婢在家,人家都稱做大姑娘的。”太后道:“大姑娘,我很喜歡你常在這裏呢,你可肯跟我作伴,做我的宮眷?”李大姑娘忙跪下道:“這是老佛爺恩典,奴婢受福不淺。”太后喜極,挽住她的脖子,不住嗅她兩頰。隨向李蓮英道:“你妹子,不必叫她出宮了,她也很願意跟我作伴呢。”李蓮英忙跪下謝恩,太后異常歡喜。每逢吃飯,總叫她侍食的,並且憐念她腳小,特下恩旨,許她隨時侍坐。
六旬萬壽時候,太后的妹子,醇親王福晉,進來朝賀,太後特賜她坐位。福晉不敢坐,太后道:“我不是爲你,你不坐,李大姑娘不敢坐,她是漢人小腳,不能久站呢!”福晉怒極。
但是太后旨意,不敢不遵,略坐一會子,推託身子不好,退了出來。一時開戲,傳旨賞醇王福晉入內聽戲。福晉托人回奏,身子不快,不能陪侍。太后道:“偏是我好日子,偏是她病了,怎麽病的這麽湊巧?方才我瞧見她還好好的,難道這會子連聽一出戲都不能夠麽?真是愈老愈嬌嫩了!尋常人家,姊妹們逢著好日子,也要樂一日呢。”說著,很是有氣。就有人把太后發怒的話,告訴了福晉。福晉無奈,只得重行進宮,見李大姑娘坐在太后身旁,有說有笑的,正在講說戲裏頭故事呢。福晉上前叩見太后,太后道:“你大好了?”福晉道:“還沒有大好,因爲老佛爺恩賞聽戲,掙扎著來的。”太后點了頭,也不說什麽,自攜著李大姑娘手,聽戲講話。福晉見太后待李女這麽親熱,待自己這麽冷淡,相形之下,不免心裏頭,有些不忿之意。聽不到兩出戲,推託更衣,又回邸去了。德宗侍在太后身旁,瞧見她媽這個樣子,究竟母子天性,從此就存了個回護醇王福晉的心思。
李蓮英送進他妹子來,原是要效著李延年故事。太后喜歡她伶俐,倒也有收納之意。示意德宗,德宗僞裝不解。一日,太后明非旨意,說李大姑娘很賢慧,很溫柔,如果收了她,我也可以舒服好些呢。德宗碰頭道:“老佛爺明鑒,我朝家法,滿漢不得通婚。不然,像李大姑娘這般德容,子臣早已請旨了。”太后見他拿出這麽大題目來,只得歎了口氣,作爲罷論。李蓮英大失所望,因此常在太后跟前,有意無意,總講德宗幾句壞話。現在見載漪爲人和易,就常常替他揄揚。
大凡一個人的愛情,伸于此必屈於彼。太后于德宗既然日遠日疏,于載漪自然日親日近,於是廢立之謀,日益緊急。載漪的兒子溥俊,太后想把他嗣給穆宗,繼承爲皇帝。此時李伯相已被逐出總署,閒居在賢良寺裏頭。太后怕廢掉德宗,各國要不答應,叫榮祿到賢良寺,跟李伯相商議,叫他密詢各國意思。李伯相道:“外國人最講究是體制,我現在閑廢了,就去拜會,他們也不過用私人資格相接待。問到國家大事,也未見得肯回答呢。倘然放了我外省總督,各國必然來賀,我當乘間詢問他們是了。”榮祿回奏,太后道:“這話也是。外省總督,叫他到哪一省去呢?”榮祿道:“康有爲、梁啓超創設著保皇會,勢派很是不小,廣東是該逆出身地方,不可不防,李鴻章資格老練,還是派他廣東去了罷。”太后准奏,立刻下旨,放李伯相爲兩廣總督。一面立端郡王載漪之子溥俊爲大阿哥,起用穆後的父親承恩公崇綺爲師傅,迎溥俊入居宮中,命大學士徐桐一體照料。
果然各國使臣都到賢良寺來慶賀李伯相,接見之下,伯相就說:“敝國現立大阿哥,行將立爲皇帝,君等入賀否?”各國使臣都說:“我們未曾洞悉內情,不知所賀。不過現在的皇帝,做了二十多年君主,曆與我們立約。現在又立了一個皇帝,把他置身何地呢?”李伯相聽了默然。
各國使臣退後,李伯相就到榮祿家裏,把各國隱示不認廢帝之意,備細說了一遍。榮祿轉奏太后,太后大怒道:“外國人在這裏,通商傳教,也還罷了,怎麽管起我們家事來?廢掉中國皇帝,又不是廢了外國的皇帝,要他們認不認,真是很沒來由的事。”榮祿道:“疆臣意思裏,不知怎麽樣,老佛爺也應傳個電報去探問探問!”太后道:“倒是你提醒了我,我這幾天竟然氣昏了。”隨命擬了電諭稿子,拍了個通電出去。
不過一日工夫,各督撫的回電,陸續到了。江督劉坤一,第一個反對。大致稱說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扶危定傾責任公等。其餘各省,有依違兩可的,也有微持異議的。太後瞧一個電報氣一回,正在氣一個不已,外面又送進一個電報來,卻是上海紳商經元善打來的,一派都是反對的話。太后怒道:“連一個經紀人都罵起我來了,那不是昏了天黑了地麽!”罷猶未了,保皇黨的公電又到,聲言義師已集,不日提兵勤王,上安宗社,下救萬民。太后氣得渾身抖起來,隨傳榮祿入宮,叫他致電江督,嚴拿經元善。一面通電南洋閩浙廣東督撫,懸賞十萬兩,緝拿康有爲、梁啓超。榮祿遵旨辦訖。
太后歎道:“本朝待到洋人,總算仁至義盡了,不知怎麽洋人偏要跟朝廷作對。康有爲、梁啓超是本朝的逆犯,他們偏要庇護。廢立是朝廷的家事,他們偏要求管帳。我白做著一國的主子,樁樁件件,都要聽候洋人示下,可恥不可恥?”言次,不勝憤懣。此時朝中大臣榮祿、剛毅、徐桐、啓秀、趙舒翹、祟綺、英年等,親貴大臣載漪、載瀾、載勳等,聽得太后這麽的講,無不扼腕嗟歎。載漪自以爲立刻要做皇帝的父親了,被外國人憑空阻掉,恨得他牙癢癢。
修撰駱成驤奉旨典試貴州,到老師啓秀那裏去辭行。啓秀向他道:“等我回來時光,京裏沒有洋人了。”彼時只道他不過一時憤激之談呢。不意一到五月裏,竟得了一個報仇雪恨的好機會。這一個機會不來,中國也再不會孱弱到這個地步。
原來甲午年中日之役,津郡驚擾,官民遷徙。此時北鄉挖掘支河,獲著一塊殘碑,字迹迷漫,只有二十個字,還瞧的清楚。其文道:“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紅燈照滿街,那時才算苦。”又像俚語,又像讖語,大家瞧了,都不很懂。到了這一年,山東忽地起了一個大刀會,爲首名叫朱紅燈,聲言保清滅洋,專跟教堂教民爲難。偏遇著巡撫毓賢,最是仇視洋人,非但不禁,還竭力的庇護,出示改爲“義和團”,拳黨都扯起了“毓”字黃旗。於是教士教民,遂沒有太平日子了,擄掠教民,焚毀教堂。東昌、曹州、濟寧、兗州、沂州、濟南一帶,都是拳黨的勢力範圍。法國欽使嚴詞責問總署。朝廷下旨,把毓賢調了內用,放了袁世凱爲山東巡撫。袁公到任,點將派兵,狠狠的痛剿,擒獲了朱紅燈,斬首示衆。義和團事勢頓時大衰。
山東境裏不能容匿,便都竄入直隸來了。
拳黨都自稱爲“義和神拳”。這義和拳,據說就是親卦教的遺脈,舊名叫做義和會,所以有乾字、坎字、震字、坤字種種名色。坎字拳爲林清的餘黨,乾字拳爲離卦教孽生文的餘黨,所以都尚紅色。後來乾字拳中又新創出黃色一派。震字拳是山東王中的餘黨,王中是乾隆年間被殺的。坤字拳不詳所自。坎字乾字,授法各殊。坎字拳傳習時光,叫習術的人,焚香叩拜,拜後直立不動,忽地跌倒在地,一會子起立,跳躍持械而舞,就算法術習成了。乾字拳則叫習術的人,伏地焚符誦咒,誦畢咒語,緊閉著口,只准從鼻子裏頭呼吸,霎時口吐白沫,就大呼神降矣,立即起躍持械而舞,所誦的咒“奉請志心歸命禮,奉請龍王三太子,馬朝師,馬繼朝師,天光老師,地光老師,日光老師,月光老師,長棍老師,短棍老師。”要請神仙某,隨意呼一個小說人物,孫悟空、豬八戒、黃天霸都可以。還有一個咒,是“快馬一鞭,四山老君,一指天門動,一指地門開,要學武藝,請仙師來”。還有一咒,是“天靈靈,地靈靈,奉請祖師來顯靈。一請唐僧豬八戒,二請沙僧孫悟空,三請二郎來顯聖,四請馬超黃漢升,五請濟顛我佛祖,六請江湖柳樹顯,七請飛鏢黃三太,八請前朝冷於冰,九請華陀來治病,十請托塔李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領天上十萬神兵。”練術分渾功清功,渾功只消練一百日,清功總要練到四百日,渾功可避槍炮,清功可以駕霧騰雲。但是練術的人,利於速成,竟沒有一個肯練清功的。還有女拳,叫什麽“紅燈照”,都是十多歲的女孩子,穿著紅衣紅褲,左手持紅燈,右手持紅巾一方,紅摺扇一柄,年幼者頭挽雙丫髻,稍長者盤著高髻,渾身上下,紅得同火炭一般。據說持扇自扇,能得漸起漸高,上躡雲際,變成明星一顆,其光晶晶,或近或遠,或上或下,都能夠隨意。
拳民把洋人教士教民,稱爲“大毛子”、“二毛子”、“三毛子”名目,碰見了殺死無赦。此時坎字拳蔓延於滄州、靜海一帶,乾字拳蔓延於深州、冀州、萊州、定興、固安一帶。欲知朝廷持何宗旨,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六回 徐學士一語喪家邦 剛中堂片言靖大難
上回中,既將義和團創亂緣由,略已表明,此回則暫不能寫矣。如今且說山東巡撫毓賢,被調入都。一到京城,即去走謁端王載漪,莊王載勳,大學土剛毅,盛誇義和團忠勇可恃,朝廷撫而用之,洋人不足滅也。載漪道:“洋人實是可惱,不論什麽事,都要他干涉,誅盡殺絕,實不爲過。無奈他們的槍炮,利害不過。那種兵船,鐵山似的一座,在海裏頭,飛一般行駛,這幾個義和團靠得住麽?”毓賢道:“怎麽靠不住?義和團會的是神術,呼風喚雨,駕霧騰雲,一念咒槍炮都可以不燃。洋人靠的不過是槍炮,槍炮失了效力,還有什麽能耐?義和團中,最利害不過就是紅燈照。這紅燈照起頭是個老孀婦,設壇授法,集了幾十個閨女,環侍受法,只消四十九日工夫,就學成了。學成之後,稱爲太師姐,可以轉教其他女子。紅燈照會得騰身空際,抛擲紅燈,焚燒洋人房屋,呼風助火,頃刻可以燒盡。”載漪道:“這都是你親眼瞧見的麽?”毓賢道:“那是萬目共睹的。毓賢天膽也不敢欺誑王爺。”剛毅道:“我看倒不會錯的。有盛必有衰,洋人今日,已經是盛極了。何況他們的教,都是沒有天地祖宗的。天怒人怨,到這惡貫滿盈的日子,自然生下一班奇人來收拾他。王爺倒不必懷疑呢!”
載漪默然不語。毓賢道:“今上失德,人心已離。大阿哥天與人歸,偏偏洋人不答應。所說聖天子百神呵護,諸天菩薩,特召他降世下凡,幫助聖天子驅除妖孽,也說不定呢。”載漪點頭道:“還是這幾句,講得有點子道理。”載勳道:“聽得洋教士誘人吃教,慣把人家眼珠子挖去做藥,這種事情,真令人惱得毛髮都豎起來。”載漪道:“這種事情,誰有工夫惱他?橫豎是百姓的眼珠子,又不挖了我們的。我所最惱的,就是大阿哥的事。老佛爺降了莫大的恩典,偏要他們來阻擋。不把他們寢皮食肉,這口怨氣,再也不會消的。”剛毅道:“老佛爺也很惱洋人呢。記得上月,我得南邊回來,把梁逆所著的清議逆報,進呈了老佛爺。老佛爺怒道:‘倘不是洋人庇護,這兩個逆賊,早都伏法多時了。洋人不除,終是中國的大害。’我就奏洋人敢於如是強橫,都靠著漢奸私遞消息之故,教民就是漢奸。目下要務,第一捕治教民。乾隆時光,吃教原本要立斬的。老佛爺歎了口氣,向我道:‘吃教的都不是好人,悉數誅戮,原不是足惜。只是國家威力,不比祖宗時候,洋人庇護著,叫朝廷也難。’我就回奏:‘只消大張撻伐,洋人知道了天朝利害,自然不敢庇護了。’老佛爺道:‘且等榮祿來商議了,瞧機會再辦就是了。’現在既然有這麽的好機會,咱們同去見老佛爺,請她下一道旨意,王爺看是如何?”載漪道:“很好,明兒早朝,咱們就狠狠奏他一奏。”
忽一個包衣人進來報道:“裕制台奏報義和團拆毀保定鐵路,副將楊福同在奉命往剿,在易州地方,被戕身死。朝廷下旨,已叫聶士成相機剿撫了。”剛毅道:“了不得,這如何剿得?榮中堂怎麽這麽不解事,聶士成是他的部將呢!”載漪還沒有回答,又一個家人進來道:“各國欽使,都到總理衙門來責問。慶王爺沒法對付,已允他們奏請旨意了。”載漪道:“事情急迫,等不及早朝了,咱們就入宮去罷。”於是端王載漪,莊王載勳,大學士剛毅,同入宮求見。毓賢就在宮門口探聽消息。見他們入內,足有頓飯時光,一個太監匆匆出來,毓賢迎上去詢問。那太監道:“有旨意召見慶王爺呢。”不多一回,就見慶王隨著那太監入宮去了。整整候到天晚,才見慶王出來,接著載漪等也出來了。毓賢迎上問道:“事情怎麽樣了?”載漪道:“咱們家去說罷。”載勳、剛毅,一齊上車,依舊同到端王府。
大家坐定,載漪道:“老佛爺已被我們說得心動,不意奕劻到來,說上洋人許多利害,老佛爺心又活了。我們跟奕劻,辯論了好一回。老佛爺說,明兒早朝,叫衆大臣議了再辦罷。你看此事如何辦理?”剛毅道:“此番的事真奇怪,小李跟我們這麽的交情,也不肯幫幫忙。”載漪道:“你不要錯怪他,他又不是大臣。這種軍國大事,難道好列在我們裏頭議論的麽?至多暗中助我們一臂就是了!”載勳道:“老佛爺也很惱洋人,不過怕兵力上敵不過。最好找一個老佛爺平素敬信的人,幫我們一句話,這事就成功了。”毓賢道:“回王爺,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載漪忙問是誰,毓賢把大拇指一豎道:“是徐中堂。”載漪道:“是不是徐桐這老頭兒?”毓賢道:“是的。徐中堂從翰林曆官到大學士,他的理學工夫,卻是數十年如一日。現在這麽大年紀,還天天的誦《太上感應篇》,填寫功過格,就這一層,已非他人所及了。這位先生,痛恨新學如仇。他的門生李家駒,爲做了大學堂提調,嚴修爲請開經濟特科,他竟把二人的名宇,榜在門上,不准他進見。他的宅子在東交民巷,他爲恨見洋樓,每逢出城拜客,不走正陽門,總是繞道由地安門出去的。太后爲他是耆臣傾望,每次召見,總是改容敬禮。遇爲大政,總要詢問他的,如果得他一言,皇太后自然再不會猶豫了。”剛毅笑道:“虧你想的到,兩位王爺不便去,我和你去拜他就是。”載漪道:“還是你們爺兒兩個辛苦一趟罷,八十多歲的人,我也不便請他到家來。”
剛毅、毓賢,隨坐車到東交民巷徐桐宅裏,投了貼子進去。
隨見徐桐的兒子徐承煜迎接出來,帶笑陪話,說家嚴正在誦《感應篇》呢。剛毅道:“不要緊,咱們都是自己人。”承煜陪著,同到書房坐定。剛毅把來意說明,隨道:“令尊跟前,全仗侍郎鼎力。”徐承煜一口應允。一會子,徐桐出來,承煜道:“剛中堂、毓中丞請過來,是要你老人家在太后跟前幫一句話。”徐桐問是什麽事,剛毅道:“這是端王爺的意思。”隨把洋人教民如何專橫,百姓如何怨憤,義和團如何忠誠可靠,法術如何靈驗,奕訢如何反對,太后如何遲疑的話,從頭至尾,備細說了一遍。徐桐怒道:“慶親王是國家懿親大臣,怎時也偏著洋人,敢是他也吃了教不成?這件事,我去見太后,定要力爭的。”毓賢道:“全仗中堂。”徐桐道:“國家的事情,作臣子的理應盡力的。”剛毅、毓賢,又談了幾句別的話,自去回復載漪去了。
次日早朝,衆大臣齊集。載漪、剛毅,又復啓奏。太后召對毓賢,毓賢力保義和團可用,並言機會難得,人心易失。太後向剛毅道:“國家的兵力,制得住洋人麽?”剛毅道:“就奴才所知,董福樣一軍,忠勇精悍,已足制洋人而有餘了。”
太后道:“先派人去察看察看,義和團果然可用,撫之未晚。如果不濟,就下旨痛剿,省得鬧出亂子來。”隨命兼管順天府事刑部尚書趙舒翹,偕了府尹何乃瑩,馳往涿州解散。剛毅奏道:“奴才求皇太后賞差,解散義和團的事,還是奴才親自去的好。”太后道:“趙舒翹人也很把穩,如果他辦不了,你再去也未晚。”剛毅見太后如此,也不敢說什麽了。太后又問榮祿:“你看義和團靠得住麽?”榮祿回奏:“端王爺賞識得,諒總不會錯到哪里去,請皇太后不必多疑!”太后道:“你去傳董福祥來,我要問他的話。”
榮祿出傳董福祥,隨教了他一番的話。董福樣入見,奏道:“臣無他能,不過憑著愚忠,爲國家殺戮洋人罷了。”剛毅奏道:“董福祥忠誠勇猛,大學士徐桐很賞其人,徐桐曾對奴才道:‘他日強我中國,必是福祥也。’”太后聽了,恍然道:“我幾乎忘記了,徐桐是有年紀的人,見識總高一等,這件事理應跟他商量商量。”隨命太監宜徐桐程刻入朝。
太后因徐桐年老,不叫他人樞府,國有大事,總是特旨咨詢他的。少頃,徐桐人見。太后問他,徐桐奏道:“這是天滅洋人,天意不可違,人心不可失。”太后於是決計招撫義和團,派剛毅前往察視。載漪奏保毓賢爲山西巡撫,太后准奏。毓賢大喜過望,即日走馬到任。招了數十名義和團,充做衛隊。一到任,就向兩司道:“義和團魁首,共有兩個,一個是鑒帥,一個是我。”兩司不敢辯駁,唯唯而已。
此時拳民聽得毓賢做了山西撫台,如蟻附膻,如蠅逐臭,成群結隊,都趕到山西來。大同、朔州、五台、太原、徐溝、榆次、汾州、平定,蔓延幾遍。平陽府教堂被毀,府縣詳報到院,公文裏頭,稱做“團匪”。毓賢大怒,狠狠痛斥了一頓。
從此郡縣承風,莫敢詆爲“拳匪”了。毓賢叫打造鋼刀數百柄,分賜拳童。義和團的大師兄,出入撫署,儼若貴賓。拳民焚燒教堂,營官將往施救,毓賢傳出令箭:誰要救火,軍法從事。
自己登高觀看,大喜道:“這是天意。這是天意。”傳令撫縹兵弁,守住四城門,禁止教士出入。又叫把教士老幼,都押往鐵路公所,派兵看守。
過了兩日,毓賢高坐堂皇,喝令兵士,把鐵路公所的英國教士男女老幼三十餘人,服役僕人二十余人,提到署中,一齊梟首示衆,剖心棄屍,積如丘山。又驅法國天主堂教女二百餘人到桑棉局,逼他們背教,都不肯聽從,喝令斬爲首二人,用盆盛了血,叫諸女喝下。有十六個人,爭著喝下,連呼這是“天主救世的血,天主救世的血。”毓賢大怒,叫把十六個人縛了,懸在高的地方。再逼其餘諸人背教,衆人都不旨從,都喊“天主救我,天主救我。”兵士選了幾十個面貌俏麗的,掠去爲妻,其餘盡都斬掉。毓賢喜道:“今日才大快人心!”山西地方,自從有了這位閻王撫台,教民不能安枕矣。暫且按下。
且說趙舒翹、何乃瑩奉旨馳往涿州,一路行程,遇見奇形怪狀的人,很是不少。都是紅衣紅褲,跳躍狂喊,手裏都握著刀。胸前都佩著小黃紙畫像,那像有首無足銳指,頭的四周有光,耳際腰間,都作狗牙詰屈狀。心以下書字一行道:“雲涼佛前心,玄火神後心。”並且處處設壇,滿樹旗幟,那旗上都寫著“坎字拳張”、“坎字拳曹”各種字樣。百姓家沒一家不上供,那供品是清水一盂,饅頭五隻,青銅錢數文,秫稭一把,上面滿貼著紅紙。市中家家冶鐵鑄刀,爐火沖霄,叮叮之聲,日夜不絕。
趙、何兩人,很是不解,忙去拜會地方紳士詢問。原來這一帶地方,都歸天津府屬。津郡拳民,始於靜海縣屬之獨流鎮,稱爲“天下第一壇”,爲首是張德成,曹福田。德成是白溝河人,操舟爲業,往來玉河、西河一帶地方。福田是靜海縣人,本是個遊勇,爲吸鴉片吸了個精窮。義和拳傳到獨流鎮,有幾個孩子,方在習拳,德成瞧了好笑。衆人問他,德成道:“我知道這是神拳,豈是輕易能夠習練的!”衆人問他你會麽?德成道:“怎麽不會?”說著,隨取一秫稭,以黃紙擲於地上,說道:“你們拿得起麽?”衆人忙著去搶,說也奇怪,這秫稭黃紙,通只不到三兩重的東西,三五個壯夫,竟然拿不它起來。
衆人驚道:“我們都有一二百斤氣力,這點子東西,怎麽竟會這麽的重?”德成道:“這就叫神拳呢!”說著,輕輕向地上取起,向衆人道:“只要把此秫稭一揮,十里外的敵人,腦袋頃刻墜下。”衆人齊都下拜,齊說“真是神師,真是神師!”
遂把德成擁入一家大宅子裏去設壇,稱爲天下第一壇。遠近拳民,爭來附和。德成在獨流鎮,聲雄勢甚,各處拳民遙受節制的,也很不少。曹福田是德成的下屬,稱爲“署塗靜津一帶義和神團。”德成一日向團衆道:“我适才睡時,元神赴天津紫竹林,瞧見洋人正在解剖婦女,取穢物塗抹樓上,壓神團的法術呢。”衆人聽了,無不憤怒。
一日,又言元神赴敵,盜得洋炮機管,炮不燃矣。再率領拳徒,周行鎮外三匝,以杖畫地,向衆人道:“這一周是鐵城,這一周是銅域,這一周是土城,洋人就是來,也不能越過了。”德成又把閉火神咒,遍張通衢。其辭道:“北方洞門開,洞中請出鐵佛來,鐵佛坐在鐵連台,鐵盔鐵甲鐵壁塞,閉住炮火不能來。”聲言一誦此咒,槍炮頃刻皆廢。又令居民焚香叩頭,叩頭時光,各用拇指緊捏中指,男用左手,女用右手,聲言是避火訣。所以趙何兩人途中遇見無數拳民呢。
當下拜會了地方紳士,問知一切,就召拳首張德成、曹福田至,諭以朝廷德意,叫他們解散。張德成道:“咱們粗愚無知,只曉得盡忠報國。偏偏聶提台幫助洋人,專跟我們做對。我們因爲鐵路電線,都是洋人之物,動手拆毀。前兒拆毀廊坊的鐵軌,聶提台竟派兵來,打死了許多弟兄。現在朝廷要我們解散,我們也不敢違旨。只是聶提台在這裏做官,我們心裏終是不服。最好懇求恩典,把聶提台革掉了,我們立刻就解散。這一段下情,懇求兩位大人轉奏朝廷。”趙舒翹再三諭意,張、曹兩拳首執定不依。舒翹向乃瑩道:“這事可難了。”
忽報剛中堂至,趙、何兩人,忙著出接。剛毅道:“辦理得如何了?”趙舒翹道:“再三諭意,他們執定不從,我們簡直沒有法子了。”剛毅笑道:“這是你們辦理不善之故。只要瞧我,片言開導,包你就沒事了。”趙舒翹道:“中堂海才,我們如何能及?我們只好跟著中堂學辦呢!”嘴裏這麽說,心裏也很是不服。欲知剛毅如何解散義和團,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七回 義和團大鬧天津衛 聶提督殉難八里台
話說剛毅且不傳拳首諭意,先問趙舒翹道:“你瞧義和團,是義民,還是匪從?”趙舒翹道:“講到同仇敵愾,果然是義民,只是旨意叫解散,做臣子的,只好遵旨辦理。”剛毅道:“你也知道他是義民,既然知道了,就不應這麽難爲人家。朝廷也不過是遮人耳目的舉動,你竟這麽認真起來,豈不誤會了意思。上年奉旨南下,我在南京,瞧見劉坤一所辦的儲才學堂,大有洋氣,很瞧不上眼,我就叫他閉掉了。做了你時,只怕又要請旨了。所說便宜行事,做臣子的只要于朝廷有益,不妨從權辦理。”趙舒翹連聲應是。
剛毅隨傳入張德成、曹福田道:“你們扶清滅洋,朝廷也知道你們忠誠。洋人這麽強橫,天怒人怨,照理自應滅掉,你們辦的本不錯。聶軍跟你們做對,由我傳令叫他退去。你們的忠誠,我替你奏達朝廷。我的奏章一上,朝晚就有恩旨到來。”張曹兩首,萬分感激,連連叩頭道:“中堂聖明,真是屋裏頭跑出了太陽,無微不至!我們全仗中堂栽培。”剛毅又溫言撫慰了幾句,拳首退去。剛毅隨即上奏,力言團民忠勇有神術,此果倚以滅夷,夷必無幸。舒翹、乃瑩也上了一個保薦的摺子。
不多幾日,密旨到來,叫剛毅導拳民入京。義和團奉了旨,蜂烝蟻聚,都趕到京裏來了。旬日之間,至者數萬。城裏城外,壇場設了個遍。供著洪鈞老祖、關帝、趙子龍、二郎神、周倉、馬超、黃忠、尉遲敬德、秦叔寶、楊繼業、李存孝、常遇春、胡大海、姜太公、梨山老母、九天玄女、西楚霸王、梅山七弟兄、紀獻唐、祈相國等各位神聖。
王公貴人,爭著祟奉。大學士徐桐,尚書崇綺等,信仰尤篤。神聖下降,都在夜間,所以每到薄暮,拳民十百成群,呼嘯周衢,叫百姓燒香,香煙蔽城,結爲黑霧。入夜則通城慘慘如有鬼氣。大師兄出來,合市的人,都向東南跪拜。誰要非笑,就有性命之憂。拳民揚言欲得一龍二虎頭,一龍是指德宗,因爲他變法效法外洋的緣故。二虎,一指慶親王奕劻,一指李伯相。因爲慶王當著總理衙門差使,李伯相素有通番的惡名。徐桐特撰一聯,贈與大師兄,其詞道:創千古未有奇聞,非左非邪。攻異端而正人心,孝節廉,只此精誠未泯;爲斯世少留佳話,一驚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膽,農工商賈,於今怨憤能消。
拳民這麽猖撅,各國公使,無不人人自危。俄國公使照會總理衙門,聲言他國將借亂事圖不利於中國,俄與中國親睦二百餘年,不得不直言相告。總署得著照會,不敢上聞。俄使要覲見,朝廷偏又不准。
五月,朝旨派啓秀、博輿、那桐入總理衙門,又特命端王載漪爲總理,一班排外仇洋的人,占住了外交總機關。外交的手腕,自然異常靈敏,作出來的事,自然出色驚人。一日,日本使館的書記杉出彬,有事出永定門被董福祥的兵殺掉,屍身裂成數塊,棄于路側。拳民又把右安門一帶的教民住宅,放火焚燒。又把教民,不論男女老幼,悉數殺掉。接著又燒順治門內的教堂,城門晝閉,京中頓時大亂起來。剛毅、載漪,合疏請用團民。朝旨即命二人統率,於是拳勢愈熾。正陽門外的商場,爲京師最繁盛地方,拳衆縱火焚燒四千餘家,數百年精華盡矣。火延城闕,三日不滅。載漪倡言於朝,當派兵圍攻使館,盡殲洋人。太后召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
這日,太后中坐,德宗旁侍。旨下之後,諸臣相顧逡巡,莫敢先發。太后道:“載漪、剛毅,力主剿夷,你們看是如何?”吏部侍郎許景澄道:“皇太后明鑒,此事斷斷不可。中國與外國,結約數十年,民教相仇的事情,沒一年沒有,總不過賠償而止。倘然攻殺外國使臣,違犯公法,必至召各國之兵,合而謀我。主張圍攻使館的,將置宗社生靈于何地?”太常寺卿袁昶道:“拳匪必不可恃,外釁必不可開。殺使臣,悖公法。如果皇太后聽了妄人之奏,中國定要滅亡。”袁太常聲音本極宏亮,此時動了氣,辭令激昂,聲震殿瓦。太后怒目而視,向左右道:“你們瞧瞧,袁昶那個樣子,明明是跟我尋氣。”袁昶碰頭道:“微臣何愛於洋人?實爲著國家存亡,願皇太后明鑒!”太常寺少卿張亭嘉道:“拳匪妖言惑衆,聖王所必誅,懇求皇太后趕速下旨痛剿!”亭嘉語雜閩音,太后聽了,不很明瞭,不去理他。倉場侍郎長萃在亭嘉背後,開言道:“這是義民。奴才從通州來,通州沒有義民,早就不保了。”載漪、載濂均言長萃的話,是人心不可失。德宗至是,再不能耐,開言道:“人心何足恃?多不過擾亂罷了。士大夫喜歡談兵,朝鮮這一役,朝議大家主戰,究竟一敗塗地。現在各國之強,十倍日本,倘然開釁,必無幸全。”載漪道:“董福樣猛悍善戰,剿回大著勞績,夷虜何患不平!”德宗道:“福祥驕騫難馭,各國器械犀利,士馬精強,非回部可比。”德宗自遭幽閉之後,每見臣工,不過循例兩三言,絕不談及政治。這日獨峻切發言,也知道啓釁必致亡國呢。侍講朱祖謀班次在最後,也力言福祥無賴,萬不可用。太后厲聲道:“你說董福祥無賴不可用,誰是可用的?你且說來!”祖謀道:“若必命將,依臣所見,還是山東巡撫袁世凱。拳匪亂民,必不可用。”載漪大聲叱罷,太后也不禁止。德宗默然,廷臣皆散。
剛毅回到家裏,叫人請了義和團大師兄來,問他東交民巷各國使館,幾日可攻下?大師兄道:“洋人不用解法,一日便能攻下。只怕他們用穢物呢,神將見了穢物是不能近的。”剛毅道:“這也不妨,我叫董福祥助你就是了”大師兄道:“有了董軍門幫助就好了。”於是剛毅下令義和團與武衛軍協攻使館,人人拼命,個個爭先,敵愾同仇,大有滅此朝食的氣概。
剛毅高坐城樓觀戰,笑向左右道:“使館破,夷人無瞧類矣,天下當從此太平”。趙舒翹起爲言道:“自從康有爲倡亂,天下擾擾,中堂起而芟夷之。皇上病失天下心,幸繼統有人。定策之功,中堂爲第一。”剛毅大喜。此時光怪陸離的義和團,皆禹步仗劍,口中念念有辭。前排的團衆,齊聲誦咒道:“左青龍,右白虎,雲涼佛前心,玄火神後心,先請天王將,後請黑煞神。”一邊誦,一邊直沖向使館去。不意使館衛兵,排槍利害,誦聲未絕,早都中彈而斃。那督兵的大師兄,瞧見團衆斃命,忙轉向東南方跪伏,默默誦咒。誦畢,突然站起,大聲呼殺,圍衆齊聲助喊,其聲動天。大師兄又焚香抛擲空中,請了列朝神聖,諸天仙佛,萬法齊施,千弩並發。似這麽仙凡合力,何難一舉蕩平?不意這幾座使館,竟是銅牆鐵壁,再也攻它不下。暫且按下。
卻說直隸總督裕祿,默會端剛意旨,也就祟奉起義和團來。
恰恰有四個道員,結伴去津,舟過獨流鎮,拳衆攔住欲殺,四人皆叩頭乞命。拳衆把他們牽赴神壇,聽德成審訊。德成審得是大員,忙釋去其縛,延之上坐,叫他們轉達總督,請餉二十萬,自任滅洋之責。四人應允,立刻上書裕祿。裕祿於是檄召德成,德成不理。裕祿公文,雪片似的來。德成怒道:“我又不是官吏,總督的威嚴,如何好施到我面上來?”裕祿聞之,連忙謝過,忙叫人備了八人轎,前去迎接。迎到衙門,開中門接入,用敵體之禮相見。特設盛筵,與他接風。酒至半酣,德成忽然睡去,呼之不應。一會子欠身而起,袖出鐵炮機管數事。
裕祿問他這些東西,何處得來的?德成道:“我元神出去,從敵人那裏竊來的,敵人的炮都廢掉了。”裕祿聽了,深爲敬禮。
德成出入督署,宛如大賓。裕祿上章保薦,稱其年力正強,志趣向上。又替他屢報戰功,得賞頭品頂戴,花翎黃馬褂。
曹福田聽得張德成得了意,便也趕到天津來。一到天津,就登上城樓,詢問租界在何處?土人告訴他在東南方,他就伏地向東南叩首。好一會,起立道:“洋樓燒起來了。”果然東方煙起,衆人無不悚然。其實是河東民居恰好被焚呢。福田進了城,商民跪地迎接。福田在馬上叫他們起立,說道:“無須跪得,無須跪得。”聽得城中拳壇出令,叫闔郡持白齋,下諭:“無須無須,我也飲酒食肉的。”聽得洋貨店多被焚毀,也說“無須。洋貨入中國已久,商民何罪?”津民因此信奉得更加虔誠。福田室中懸挂的神像,是關帝、趙子龍、二郎神、周倉。
另供一個木牌,寫著聖上楊老師。
此時各國得著中國驚耗,已紛紛派兵來華援救,津城風聲鶴唳,一夕數驚。福田道:“不要緊,有我在此。”隨下令整隊開赴前敵,馬前執事,是洋鐵造的鼓吹大螺,紅旗上大書“曹”字,側書“扶清滅洋天神天將義和神團”。福田眼戴大墨晶眼鏡,口銜卷紙煙,身穿長衣,腰系紅帶,腳登緞靴,背負快槍,腰挾手槍,手中持著一枝秫稈,跨著高頭劣馬,笑語足人,隨往觀戰。
行至馬家口,忽道:“前面有地雷,不可前進,不可前進。”繞道而歸。又令商民預備蒲包數千隻,麻純數千條。有人問他幹什麽的,福田道:“麻純捆縛洋人,蒲包是蒙他腦袋的。”福田不敢跟洋人開仗,不過整日大吹其牛。排齊隊伍,周行街市,遇見武衛軍,拿住殺卻,以報落岱一戰之仇。原來聶士成奉了相機剿撫之命,率軍到落岱,瞧見三千拳衆,正在拆毀廊坊鐵軌,諭禁不止,下令開槍射擊。拳民死掉不少,大恨土成,哭告裕祿,裕祿飭士成回軍蘆台。士成到天津,路中遇著拳民,拳民持刀直奔馬首,士成避入督署。裕祿替他緩頰,才得沒事。所以拳民遇見了武衛軍,就縛去殺掉。榮祿深慮聶軍激變,馳書慰問,大旨說“貴軍服制頗類西人,遂致尋釁。團民志在報國,願稍假借。”士成慷慨復書道:“拳匪害民,必致貽禍國家。某爲直隸提督,境內有匪,不能剿,如職任何?若以剿匪受大戮,必不敢辭!”部下將士,都替他扼腕歎息。
士成向部下道:“吾無死所矣。”部將勸道:“咱們不如避向保定去罷。”士成喟然歎道:“戰死疆場,原是我的本分,特患不得其名。並且舉我幾年來辛苦練成的精銳,誤供兇暴,投諸一燼,真乃可惜。現在國釁既開,天津首當其衝,我奉朝命鎮守茲土,我兩目沒有閉,必要伸我職守,不許外國兵踏到這塊地上來。但是盡我的力量,如何擋的住八國聯軍?我是死定的了,只是這麽樣死,我的眼珠子,終是不瞑的。”於是率領部卒,退至楊村駐守,遏住洋兵的來路。不過一日光景,洋兵前鋒,已及楊村。聶軍拼命鏖戰,洋兵傷掉不少。洋將知道聶士成是勁敵,知難而退,退了回去;裕祿把此役都算做拳民之功,保曹福田得賞了頭品頂戴、花翎、黃馬褂,福田愈益威福自恣。此時津郡紳商深慮開戰之後,全城糜爛,求見裕祿,力請議和。裕祿道:“求我是沒中用的,這事由曹大師兄作主,我替你轉商曹大師兄罷。”衆紳商道:“全仗鼎力。”裕祿派人請福田到署,述明紳商之意。福田道:“這如何使得?我奉了玉帝敕命,率領天兵天將,殺盡洋人。我如何敢逆天命?”衆紳商哀懇道:“望大師兄瞧全城生靈分上,高擡貴手!”福田怒道:“難道要我不聽玉帝的話,倒聽你們的話麽?真是反了!來人,把這一起不知輕重的混帳東西,捆出去斫了。”衆人叩頭哀求,裕祿也替他說情。福田道:“且瞧裕帥分上,暫饒你們的狗命,去吧。”衆紳商道:“大師兄既然不准議和,懇求恩典,別擇一塊戰地如何?”福田道:“別擇戰地,倒可以辦到,只要把租界歸了我。”
正在爲難,忽報張大師兄到,裕祿忙著出迎。一時迎入,張德成見了衆紳商,指問他們是做什麽的?衆人重行哀請,德成道:“聽你們語,也很可憐,此事總可以商量。”福田執意不肯。衆人道:“大師兄慈悲慈悲吧,商民生命,很不少呢。”福田道:“幹我甚事,死的都是劫數裏頭人。我掃蕩洋人之後,還要狠狠殺戮不孝不仁不義的人,完此劫數呢。”說著,聽得炮聲轟天。軍弁入報,大隊洋兵,跟聶軍開仗了。
此時炮聲隆隆,槍聲獵獵。軍探絡繹入報,稱說戰得異常劇烈。原來聶士成因內扼於端、剛,外迫於裕祿,窮無所之,早懷了個必死之志。每逢開仗,總是親自陷陣。五月十八這日,接著大沽失守之信,知道津城必難堅守,拔隊移守紫竹林。日本兵先到,聶軍一陣,殺的他大敗,死者累累。英、法、俄、德等聯軍繼至,士成督兵苦戰。所謂一人拼命,萬夫莫當,洋兵被毀的,盈千累萬。力戰正酣,軍弁走報:“軍門大人不好了,家裏老太太、太太、小姐,都被拳民擄去了。”士成聞報,心如刀割,連忙分軍往逐。部下新練軍一營,多通拳匪的,瞧見聶軍追拳民急緊,大呼聶軍反了,齊夥兒開槍橫擊。士成正與聯軍劇戰,沒暇還攻拳民。馳馬突陣,直戰至八里台,部將知道他是拼死,忙著執轡挽回。士成怒目道:“誰留我,我就斬誰!”說著,舉刀力斫。部將道:“軍門既願盡忠,我們都願相從。”士成道:“你們快退到別處去,稍留吾精銳,以備他時國家一用。”部衆終不忍棄,大呼馳突。忽一榴彈飛至,士成中彈,腸裂而死。部將奪屍奔回,拳民見了,忙來搶奪。
恰好洋兵追上,紛紛逃散,忠骸才得保全。敗兵入城,裕祿得報大驚,一面把聶士成死事,奏聞朝廷;一面忙請大師兄入署商議。曹、張兩大師兄,都說不要緊,我們自有辦法。裕祿道:“兵臨城下,有辦法,快請施行罷,遲了恐不及了!”張德成道:“怕什麽?現在海乾神師作法,海口已經起了一條沙,橫亙百里。北門外仙船裏頭,黃蓮生母三仙姑、九仙姑都在那裏,受傷的兵丁,已被生母用仙藥醫好。河東的民房,因爲藏匿奸細,都已燒掉。洋兵雖衆,何能到此?”裕祿信以爲真。
不意才守得三日,洋兵大炮攻城。張德成、曹福田各挾了重資,逃出城外去了。所有拳衆,都脫去了紅衣,撕去了符咒,手執大日本順民,大英國順民,大法國順民,大俄國順民,大德國順民等旗號,爭著跪接洋兵了。那些紅燈照,也都脫去紅衣,逃人娼察當婊子去了。黃蓮生母與三仙姑,被人縛送都統衙門,正法完案。九仙姑投水而死。張德成逃至王家口地方,向鹽商索取供張。鹽商派了一肩兩人轎子去。德成怒道:“我在天津,制台用八人轎迎接我,我還不肯常去呢!你是什麽東西,膽敢這麽褻瀆神明麽?”鹽商沒法,假了關帝廟的神轎來迎他,迎到家中,特設盛筵請他。德成裝模作樣,說菜做的不潔淨,推席而起,破口大駡。鹽商不能堪,村人憤甚,一擁而入,擒住德成,都說咱們拿刀斫他,瞧他能夠避刀劍不能。德成到此地步,居然也會屈尊降貴,伏地叩頭,呼饒不止。衆人不聽,一陣亂刀,斫爲肉醬。曹福田易裝逃出之後,不曾闖什麽禍,冬間私回靜海縣境。衆人呼擒拿,已經逃去。直到次年正月,潛歸故里,被裏人縛送到官,受了個淩遲之罪。最奇怪不過,他那無邊法術,到此竟然不靈。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再講。
第一○八回 救國難慷慨劾群凶 戰列強涕淚告先廟
說話天津已陷,聯軍因京津鐵路已斷,停頓未進。驚報傳入北京,皇太后召見大學士六部九卿,重議和戰大計。諸臣畢集,皇太后道:“皇上意在和,不欲跟夷人開戰。你們有意見,可與皇上講罷。”德宗道:“我國積弱至此,費糧餉練成的兵,尚且不能夠一戰,用幾個亂民,僥倖求勝,哪里靠的住?”載漪道:“義民攄忠憤以衛國家,不因這個機會,用他報雪國恥,倒把他當做亂民,用法誅戮,人心一失,將不可以爲國。”德宗道:“亂民都是烏合之衆,各國兵精器利,哪里擋的住?奈何把民命視爲兒戲?”太后怕載漪辯窮,目顧戶部尚書立山道:“你看如何?”這立山從部員做到尚書,當著好幾年內務府大臣,侵蝕內帑,致富千萬,爲人心計精工,很得太后的寵任。現在問他,原要他幫助載漪,不意他不懂意旨,回奏道:“拳民雖沒什麽不是,但是他的法術,都不很有效。”載漪憤然道:“用他的心罷了,何必問驗不驗呢?立山必跟夷人私通,竟敢在朝中強辯。請皇太后派立山去退夷兵,夷人定然答應的。”立山道:“第一個主張開戰是端王爺,端王爺應該去。奴才主張的是和議,又素來不習洋務,不足勝任。”載漪道:“立山是漢奸,請皇太后立付典刑!”太后道:“原不過是商量,既是你們意見不合,過一天再談罷。”隨命那桐、許景澄,前往楊村,說敵兵不要入京。命立山同了兵部尚書徐用儀,內閣學士聯元,到各國使館,叫他不要調兵來,洋兵入京,邦交就要決裂。
那、許兩人,出京沒有幾多路,就遇著了拳民,那桐逃了回來,景澄幾乎喪命。次日又開御前會議,載漪力請圍攻使館,殺盡使臣。太后准奏,才欲下詔,聯元力言不可,倘然使臣不保,他日洋兵入城,雞犬皆盡矣。載漪怒道:“聯元才從使館回來,懷了貳心了,罪應正法。”太后大怒,立命牽出斬首,左右力救而罷。大學士王文韶道:“中國自甲午以後,財盡兵單。現在遍與各國啓釁,衆寡強弱,顯然不侔,將何以善後?願皇太后三思!”太后大怒而起,拍著桌子罵道:“你所講的話,我都聽的熟了,你替夷人做說客麽?”德宗執住許景澄手泣語道:“一人死不足惜,如天下何?”景澄牽住帝衣而泣。
太后怒叱道:“許景澄無禮!”
罷朝之後,載漪因立山的住宅,逼近西什庫教堂,拳民圍攻使館教堂,久不能下,載漪疑是立山掘通地道,暗中接濟,叫拳民搜他的家。拳民見他家資富厚,掠了個盡。又把立山擁入端王府,載漪叫付詔獄,隨即請旨殺掉,又叫人把聯元也殺了。原來這兩人的死都有特別緣故,立山因養心殿嚴冬窗破,德宗嫌冷,擅糊了紙。太后大怒,先把德宗大罵一頓,再召見立山,連批其頰,禍且不測。李蓮英素厚立山,大呼道:“立山滾出!”立山省悟,因仰跌地上,翻轉數回而出,太后心裏終惦著他。又因與載漪同嫖一妓,妓女偏與立山要好,載漪因此就公報私仇。聯元爲惡了老師崇綺,爲祟綺所密劾,故二人都不能免。太常寺卿袁昶,連上兩疏,力言拳匪宜剿,使臣不當殺。太后都置之不理。至是歎道:“時事如此,中國不可爲矣!”許景澄道:“咱們不如痛痛切切再上一疏,太后聖明,或者能夠悔悟,也未可知。”袁昶道:“這也只好憑天命罷!”於是兩人聯銜上一疏,其辭道:
竊自拳匪肇亂,甫經月餘,神京震動,四海回應,兵連禍結,牽動全球。爲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釀成千古未有之奇災。
昔成豐年間之發匪,負隅十餘年,躁躪十數剩上溯嘉慶年間之川陝教匪,淪陷四省,竊據三四載。考之方略,見當時興師振旅,竭中原全力,僅乃克之。至今視之,則前數者皆手足之疾,未若拳匪爲腹心之疾也。
蓋發撚教匪之亂,上自朝廷,下至閭閻,莫不知其爲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爲大員,謬視爲義民,不肯以匪目之;亦有知其匪不敢以匪加之者。無識至此,不特爲各國所仇,且爲各國所笑。查拳亂之始,非有槍炮之堅利,戰陣之訓練,從以“扶清滅洋”四字,召號不逞之徒,烏合肇事。若得一牧令將弁之能者,蕩平之而有餘。前山東巡撫毓賢,養癰於先;直隸總督裕祿,禮迎於後,給以戰具,附虎以翼。“扶清滅洋”四字,試問從何解說?謂國家二百餘年,深思厚澤,浹于人心。食毛踐土者,思效力馳驅以答覆載之德,斯可矣。
若謂國家多事,時局艱難,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爲安,曰扶之而先傾之,其心不可問,其官尤可誅!臣等雖不肖,亦知洋人窟穴內地,誠非中國之利。然必修明內政,慎重邦交,觀釁而動,擇各國之易與者,一震威權,用雪積憤。
設當外寇入犯時,有能奮發忠義,爲滅此朝食之謀,臣等無論其力量何如,更不敢不服其氣慨!今朝廷方與各國講信修睦,忽創滅洋之說,是爲橫挑邊釁,以天下爲戲。且所滅之洋,指在中國之洋人而言。抑括五洲各國之洋人而言,僅滅在中國之洋人,不若禁其續至。若盡求五洲各國,則洋人之多於華人,奚啻十倍?其能盡與否,不待智者而知之。
不料毓賢、裕祿,爲封疆大員,識不及此。裕祿且招攬拳匪頭目,待如上賓。鄉里無賴棍徒,聚衆千百人,持“義和團”三字名貼,即可身入衙署,與該督分庭抗禮,不亦輕朝廷而羞當世之士耶?靜海縣之拳匪張德成、曹福田、韓以禮、文霸之、王德成等,皆平日武斷鄉曲,蔑視短官,聚衆滋事之棍徒,爲地方巨害,其名久著,土人莫不知之。即京師之人,亦莫不知之。該督公然入朝奏報,加以考語,爲錄用地步,欺妄君上,莫此爲甚!又裕祿奏稱五月二十夜戍刻,洋人索取大沽炮臺屯兵。提督羅榮光,堅卻不允。相持至醜刻,洋人竟先開炮攻取,該提督竭力抵禦,擊壞洋人停泊輪船二艘。二十二日,紫竹林洋兵,分路出戰,吾軍隨處截堵。義和團民紛起助戰,合力痛擊,焚毀租界洋房不少。臣詢由津避難來京之人,僉謂擊沉洋船,焚毀洋房,實無其事。而吾軍及拳匪被洋兵轟斃者,不下數萬人,異口同聲,決非謠傳之訛。甚有謂二十八日,洋人攻擊大沽炮臺,系裕祿令拳匪攻紫竹林,先行挑釁等語。此說或者衆怨攸歸,未可盡信。而誑報軍情,竟與提督董福樣,詐稱使館洋人,焚殺盡淨,如出一轍。董福樣本系甘肅土匪,窮迫投誠,隨營效力,積有微勞,蒙朝廷不次之擢,得有今職。應何等束身自愛,仰酬厚恩!乃比匪爲奸,行同寇賊。其狂悖之狀,不但辜負天恩,益恐狼子野心,或生他患。裕祿歷任兼圻,非董福祥武員可比,而竟憒憒乃爾,令人不可思議!要皆希合在廷諸臣謬見,誤爲吾皇太后、皇上聖意所在,遂各例行逆施,肆無忌憚,是皆在廷諸臣欺飾錮蔽,有以召之也。大學士徐桐,素性糊塗,罔識利害。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剛毅,比奸阿匪,頑固性成。軍機大臣禮部尚書啓秀,謬執已見,愚而自用。軍機大臣刑部尚書趙舒翹,居心狡獪,工於逢迎。當拳匪入京師時,仰蒙召見王公以下內外臣工,垂詢剿撫之策,臣等有以團民非義民,不可恃以禦敵,無故不可輕與各國開釁之說進者。
徐桐、剛毅等竟敢于皇太后、皇上前,面斥爲逆說。夫使十萬橫磨劍,果足制敵,臣等凡有血氣,何嘗不願聚彼族而殲旃?否則自誤以誤國,其逆恐不在臣等也。
五月間,剛毅、趙舒翹奉旨前往涿州,解散拳匪。該匪勒令跪香,語多誣枉。趙舒翹明知其妄,語其跟隨人等,則歎息痛恨。終以剛毅信有神術,不敢立異,僅出示數百紙,含糊了事,以業經解散復命。既解散矣,何以群匪如毛,不勝獼薙似此?任意妄奏,朝廷盍一責詰之乎?近日天津被陷,洋兵節節內逼,曾無拳匪能以邪術阻令前進。誠恐旬月之間,勢將直撲京師。萬一九廟震驚,兆民塗炭,爾時作何景象?臣等設想及之,悲來填膺。而徐桐、剛毅等,談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長可之恃,盈廷拳惘,如醉如癡。親而天潢責胄,尊而師保樞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亦設有拳壇。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剛毅等;徐桐、剛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是徐桐、剛毅等實爲釀禍之樞紐!若非皇太后、皇上,立將首先袒護拳匪之大臣,明正其罪,上伸國法,恐朝臣僉爲拳匪所惑!外臣之希合者,接踵而起。又不止毓賢、裕祿數人!國家三百年宗社,將任謬妄諸臣,輕信拳匪,爲孤注之一擲,何以仰答列祖在天之靈?臣等愚謂時至今日,間不容髮,非痛剿拳匪,無詞以止洋兵;非誅袒護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拳匪初起時,何嘗敢抗旨辱宜,毀壞官物?亦何嘗敢持械焚劫,殺戮平民?自徐桐、剛毅等稱爲義民,拳匪之勢益張,愚民之惑滋甚,無賴之聚愈衆。使毓賢去歲能勳,該匪斷不致蔓延至直隸;使今春裕祿能認真防堵,該匪亦不至闖入京師;使徐桐、剛毅等不加以義民之稱,該匪尚不敢大肆其焚掠殺戳之慘。推原禍首,罪有攸歸。應請旨將徐桐、剛救、啓秀、趙舒翹、裕祿、毓賢、董福祥,先治以重典,其余袒護拳匪,與徐桐、剛毅等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應得之罪,不得援議貴議親爲之末滅。庶各國恍然於從前縱匪肇釁,皆謬妄諸臣所爲,並非國家本意,棄仇尋好,宗社無恙。然後誅臣等以謝徐桐、剛毅諸臣。臣等雖死,當含笑入地。無任流涕具陳,不勝痛憤惶之追至。
此疏上後,載漪、剛毅等,愈把許、袁兩人,痛恨入骨。
此時太后已經決意主戰,下詔褒拳民爲“義民”,發給內帑十萬兩。載漪府裏也設了神壇,晨夕虔拜。都城裏頭,曆亂如麻,拳民到處焚劫,火光蔽天,日夜不息。車夫小工,棄業從之。近邑無賴,紛趨都下。數十萬人,橫行都市。夙所不快,無不指爲教民,全家皆盡。殺人刀矛並下,肢體分裂,連未匝月的嬰兒,也難倖免。京官紛紛摯眷逃避,。道梗不通,走匿僻鄉,也往往遇劫,死於此役的,何止十余萬人。真乃千古未有之浩劫也。太后在宮中,設了一座神壇,召見義和團大師兄,慰勞有加。士大夫見太后如此,餡諛幹進,無不以拳民爲奇貨。知府曾廉,編修王龍文,特獻三策,乞載漪代奏,攻東交民巷,盡殺使臣,上策也;廢舊約,令夷人就我範圍,中策也;若始戰終和,與銜璧輿櫬何異?載漪得書,大喜道:“這才是公論。”御史徐道焜奏言:“洪鈞老祖,已命五龍守大沽,夷船當盡沒。”御史陳嘉言:“自雲得關壯繆帛書,言夷當自滅。”編修蕭榮爵言:“夷狄無君父二千餘年,天將假手義民盡滅之,時不可失。”曾廉、王龍文、彭清藜,御史劉家模,先後上書:“義民所至,秋毫無犯,宜詔令按戶搜殺以絕亂源”。郎中左紹佐,請追戮郭嵩燾、丁日昌之屍,以謝天下。主事萬秉鑑,謂曾國藩辦天津教案,所殺十六人,請議恤。侍郎長麟,前因附于德宗,爲太后罷斥,久廢於家,至是,請率義民當前敵。
太后鑒其心虔,竟然棄瑕錄用。
當時上書言神怪者,何止百數?王公邸第,百司廨署,拳民都設有神壇,其名叫做“保護”。朝廷下詔,叫各省焚燒教堂,殺戮教民。疆臣接到此旨,盡都驚惶失措,都拍電到廣東問李伯相,因李伯相此時正做著兩廣總督呢。伯相毅然復電道:“這是亂命,粵不奉詔。”於是各省大吏,決定劃保東南之策。
由江督劉坤一,與上海各國領事立約,共保東南半壁。一面電奏朝廷,力言亂民不可用,邪術不可信,兵釁不可開。具銜者粵督李鴻章,江督劉坤一,鄂督張之洞,川督奎俊,閩督許應騤,福州將軍善聯,巡視長江李秉衡,蘇撫鹿傳霖,皖撫王之春,鄂撫於蔭霖,湘撫俞廉三,粵撫德壽,共計十二個人。同時山東巡撫袁公,也上章極諫。
這種不死之藥,送給腸胃已絕之人,如何能受?皇太后下旨,派載勳、剛毅,總統義和團,把義和團與官軍一般看待,但是拳民專殺自如,載勳、剛毅,都不敢問。都統慶恒一家十三口,都被拳民殺掉。載漪素與慶恒要好,也不能庇護他。侍郎胡燏芬,學士黃思永,通永道沈能虎,都爲喜談洋務,被拳民所窘。燏芬虧得逃的快,不曾受著苦。沈能虎用賄買了一條命。黃思永下了刑部獄。編修杜本崇,檢討洪汝源,主事楊芾,都被拳民指爲教民,被傷幾死。太后又命各國使臣人總理衙門議事,德國欽使克林德先行。載漪叫虎神營兵士埋伏在路上,趁冷不防,一齊動手,把克林德殺死。徐桐、崇綺聞報大喜,以手加額道:“夷酋誅,中國強矣!”隨合保董福祥攻打東交民巷使館。太后下旨召見,問幾日可以攻克?福祥道:“仰仗太后洪福,五日必能攻破。”太后道:“殺盡了洋人,我必要大大封賞你。”福祥謝恩出朝,隨率武衛軍一萬,攻打使館。
炮聲隆隆,日夜不絕。拳民披發禹步,升屋而號者數萬人,聲動天地。無奈使館的牆亙,都是塞門德做的,再也攻不破,武衛軍死者千人。於是武衛軍與拳民混合了,恣意劫掠。貝子溥倫,大學土孫家鼐、徐桐,尚書陳學棻,閣學貽穀,副都御史曾廣鑾,太常卿陳邦瑞,都被劫掠,僅以身免。徐桐、貽穀,都是附和拳民的,也不能夠倖免。溥倫等告訴榮祿,榮祿也無法可制。民居市廛,焚掠一空。尚書啓秀又奏稱:“使臣不除,必爲後患。五台僧普濟,有神兵十萬,請召他來會殲逆夷”。
曾廉、王龍文請用決水灌城之法,引玉泉山水灌使館,洋人定遭淹斃。又奏保妖僧普法與餘蠻子、周漢三人,稱爲“三賢”。
御史蔣式芬,請戮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載漪又爲拳黨論功,得封武職者數十人。種種亂政,筆難盡述。
端王載漪每出,扈從數百騎,擬於乘輿,出入大清門,呵斥公卿,無敢較者。載漪命軍機章京連文沖擬了一道宣戰的詔書,頒行中外,其辭道:
我朝二百數十年,深仁厚澤。凡遠人來中國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懷柔。迨道光、咸豐年間,俯准彼等互市,並乞在我國傳教。朝廷以其勸人爲善,勉允所請。初亦就我範圍,詎三十年來,恃我國仁厚,一意拊循,乃益肆梟張。欺淩我國家,侵犯我土地,蹂躪我人民,勒索我財物。朝廷稍加遷就,彼等負其兇橫,日甚一日,無所不至。小則欺壓平民,大則侮慢神聖。我國赤子,仇怒鬱結,人人欲得而甘心,此義勇焚燒教堂屠殺教民所由來也。朝廷仍不開爨如前保護者,恐傷我人民耳。
故再降旨申禁,保衛使館,加恤教民。故前日有拳民教民,皆我赤子之諭。原爲民教解釋宿嫌,朝廷柔服遠人,至矣盡矣。
乃彼等不知感激,反肆要挾。昨日復公然有杜士立照會,令我退出大沽口炮臺,歸彼看管,否則以力襲龋危詞恫嚇,意在肆其猖獗,震動畿輔。平日交鄰之道,我未嘗失禮於彼。彼自稱教化之國,乃無禮橫行,專恃兵堅器利,自取決裂如此乎!
朕臨御將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孫,百姓亦載朕如天帝。況慈聖中興宇宙,恩德所被,浹髓淪迹祖宗憑依,神只感格,人人忠憤,曠代所無。朕今涕淚以告先廟,慷慨以誓師徒,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連日召見大小臣工,詢謀僉同。近畿及山東等省,義民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數十萬人。至於五尺童子,亦能執干戈以衛社稷。彼尚詐謀,我恃天理。彼憑悍力,我恃人心。無論國我忠信甲胄,禮義幹櫓,人人敢死。即土地廣有二十餘省,人民多至四百余兆,何難翦彼兇焰,張國之威?其有同仇敵愾,陷陣衝鋒,抑或仗義捐資,助益鑲項。朝廷不惜破格懋賞,獎勵忠勳!苟其自外生成,臨陣退縮,甘心從逆,竟作漢奸,即刻嚴誅,決無寬貸!
爾普天臣庶,其各懷忠義之心,共泄神人之憤,朕有厘望焉。
不知詔書頒發之後,能否以一服八,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九回 玉隕香消珍妃墜井 素衣豆粥車駕西巡
話說宣戰之詔既頒,特派載漪、徐桐、崇綺、奕劻四人專主兵事。行文各省,徵兵征餉,羽書絡繹,海內騷然。奕劻心知其誤,枝梧其間,不設一謀半策。大學士榮祿,聽得洋兵勢盛,不免膽怯心驚,私問王文韶道:“夔翁,風聲很不好,萬一果然有了什麽,火焰昆岡,玉石俱焚,你我不都被這班妄人葬送了麽?”王文韶道:“你老人家是太后親戚,你的話太后還能夠聽,何不乘間奏知太后呢?”榮祿道:“這話有理,我且試著瞧是了。”隨即入宮朝見太后,密切陳奏。太后因是榮祿的話,倒也不曾駁掉。隨命下旨保護教士,及各國商民,殺杉山彬、克林德者,議抵罪。
載漪大怒,不肯視事。太后強叫他起來,辦理朝政。恰好李秉衡從江南回京,入甯壽宮朝見太后,極力主戰。且言:“義民可用,機不可失,當以兵法部勒之。”太后道:“你既然主張開戰,那李鴻章等公奏上,爲甚有你的名字?背了我主和,見了我主戰,前後如出兩人,這是什麽緣故?”秉衡道:“那是張之洞與臣加入的,臣原沒有知道呢。”太后道:“南中民心如何?”秉衡道:“百姓也很恨洋人,無奈官場竭力的禁阻,百姓都恨不能到北邊來相助。再不料劉坤一等受恩深重,倒不及百姓的忠義!”太后道:“這裏許景澄、袁昶,參劾徐桐、剛毅,各人的見解不同,倒也不能怪他不忠。”李秉衡道:“許景澄、袁昶,真是大奸臣!南中不奉朝旨,也是他二人串出來的。”太后道:“何以見得?”秉衡道:“臣出京時光,端王爺叫臣沿途搜捕奸諜。臣在清江浦地方,拿住兩個奸細,都是從京裏來的。搜出兩封書信,一封是許景澄致劉坤一的。一封是袁昶致盛宣懷的。很罵著端王爺、剛中堂,還有好些說及太后的話,微臣不敢奏聞。”太后忙問:“說我什麽話,不要緊,你講給我聽是了。”李秉衡道:“他們說太后糊塗,受人之愚。”太后大怒道:“我這麽精明強幹,他還敢罵我糊塗麽?可惱的很!老實說,此番的事,都是我的主意,載漪等不過照著我意思行罷了。”這日秉衡在宮,足足奏對了一整日。
次日,載漪請旨拿捕許景澄、袁昶,太后准奏。許、袁就此入獄。景澄問袁昶道:“賊臣當道,我知道終不能免。”袁昶道:“這種時勢,還是死了乾淨。省得目睹洋兵入京,宗社淪亡。瞧著亡國的慘狀,救又不能救,忍又不能忍,那時的難過,比死還要苦十倍呢!”景澄道:“我也不是怕死,只恨死了於國家沒有補益,這一死不是白死麽?並且我經手的事情,都沒有交代清楚,叫接手的人,如何辦理?”隨向獄吏要了筆墨,把鐵路、學堂辦理情形,款存何處,詳細開列明白。才過得兩日,降下上諭: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屢次被人參奏,聲名惡劣。平日辦理洋務,各存私心,每遇召見時,任意妄奏,莠言亂政。且語多離間,有不忍言者,實屬大不敬。許景澄、袁昶,均著即行正法,以昭煙戒!欽此。
端、剛、趙、董等,見了此旨,無不額手稱賀。徐桐道:“這種無父無君的東西,死有餘辜。”王龍文道:“給漢奸做一個榜樣,從今以後,沒有妄君的人了。”徐桐替兒子要了一個監斬差使,說道:“讓他瞧了,也爽快爽快!”許、袁兩人從刑部獄中提出,押赴菜市口,拳民塞途聚觀,拍掌大笑。景澄、袁昶,都衣冠坐轎,從容赴市。到了刑場,監斬官刑部侍郎徐承煜喝令役人:“快把犯官衣冠剝去。”景澄道:“且慢,咱們雖奉旨正法,不曾奉旨革職。並且犯官就刑,例得衣冠。
你做了這麽年數的官,難道還沒有知道麽?”承煜聽了,很是不好意思。袁昶道:“咱們兩人死固無恨,但是爲了什麽罪,受這麽的大辟,請你告訴我們知道。”承煜怒叱道:“這是什麽地方,還容你辯駁?你的罪你自己知道,還要我講麽?”袁昶笑道:“你何必如此作態?我們兩人死了之後,自有公論。洋兵不日攻破京城,爾父子斷無生理,我們在地下恭候著是了。”臨刑時光,神色不變。一時斬訖復命。
端、剛餘怒未息,許、袁兩家聞知,不敢前往收屍,七月天氣,很容易腐爛的。次日,兵部尚書徐用儀行經菜市,見雙忠遺骸,暴霹在地,不禁淒然涕下,急行市棺收殯了。有人報知載漪、剛毅,端、剛二人深爲惱恨,暗嗾拳民殺到他家裏。
可憐徐用儀,只因收殮了雙忠,被拳民亂刀戕掉。後人遂稱許、袁、徐三人爲浙之“三忠”。南中張文襄之洞,賦七絕三章,吊袁太常。
其一云:
八國聯兵竟叩關,知君卻敵補青天。
千秋人痛晁家令,曾爲君王策萬全。
其二云:
民言吳守治無雙,士道文翁教此邦。
黔首青衿各私祭,年年萬淚咽中江。
其三云:
西江魔派不堪吟,北宋新奇是雅音。
雙井半山君一手,傷哉斜日廣陵琴。
三忠既歿,頑固諸臣,氣焰愈高十丈。太后命李秉衡總統張春發、陳澤霖、萬本華、夏辛酉四軍,出京剿夷。此時拳民攻撲東交民巷、西什庫教堂。因爲教民也結群自衛,拳民竟也得不著什麽便宜。俗語說的好,東家受了虧,西家去翻本。拳民見教民利害,就每日到城外去擄掠村民,送到莊王載勳那裏,說是教民。載勳請旨,交付刑部押赴市曹斬首,號呼受戮,前後何止數百人!
一日,接著驚報,說洋兵已至北倉。馬玉昆力戰三晝夜,戰不過洋兵,大敗至楊村,已不復成軍了。北倉已經失守,裕祿自戕身亡。榮祿入宮,奏知太后。太后驚得兩淚雙流,泣問左右如何是好?衆人因新誅許、袁,誰還敢多講?異口同聲,都說恭候皇太后聖裁!太后急得沒法,轉問榮祿道:“好孩子,還是你想個法子罷,我急得沒了主意了。”榮祿道:“奴才原主張是和議,但是現在時光,和也太晚了。”太后道:“急來抱佛腳,沒法兒的事,現在也只好和了。”隨下旨停攻使館,一面派總理衙門章京文瑞,送西瓜到使館去。又派桂春、陳夔龍去見各國公使,甘願護送使臣到天津。使臣不肯行,復書措詞甚慢。又命李鴻章爲全權大臣,催他入京議和。總理衙門電致各國駐使,叫向各國議和。病急亂投醫,忙到個發昏章第十一。御史彭述特獻一計:“請俟使臣出京時,逼張旗幟,作爲疑兵,數百里皆滿。夷人瞧見中國兵馬,這麽衆多,自然可以不戰自退。”
這日,李秉衡帶兵出京。請了三千義和團做護衛,都持著引魂幡,混天大旗,雷火扇,陰陽瓶,九連環,如意鈎,火牌,飛劍,名叫“八寶”。滿望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不意前鋒張春發、萬本華,才到河西鄔,開了一仗,死掉大半。屍身氽在潞河中,潞水爲之不流。御史王廷相,也溺死在裏頭。陳澤霖從武清地方移營過去,聽得炮聲,全軍皆潰,秉衡逃了通州去。
敗報傳入都城,載漪、剛毅,隱住不奏。輔國公載瀾,奏請速斬榮祿、王文韶,太后不許。載瀾又命董福祥、餘虎恩急攻使館,武衛軍、虎神營、神機營,諸軍皆會,搖旗喊呐,百道進攻。載瀾親自督戰,誓必踏平使館,殺盡使臣。此時載漪見風聲日緊,急謀弑帝。作事不密,被御醫姚寶生所泄,於是下寶生於獄,要把他殺掉滅口。又請殺奕劻、榮祿、王文韶、廖壽恒、那桐。太后道:“傷戮也太利害了,過幾天再商量罷。”
載漪強奏不已,正在爲難,忽見一人匆匆奔入,氣急敗壞的道:“不好了,洋兵立刻就到了。通州已經失守,李秉衡殉了難了。”太后大驚而哭,顧廷臣道:“鬧到這個地步,咱們娘兒兩個靠誰,你們竟不能夠相救麽?”廷臣面面相覷,不作一語。慶王奕劻道:“依奴才愚見,還是遣王文韶、趙舒翹到使館去。”文韶道:“臣年已老,恐不能夠勝任。”舒翹道:“臣資望淺,不如文韶,並且拙於口才,不能力爭。”榮祿道:“不如先給一封信,探探他們意思。”太后道:“就這麽辦,很好!榮哥兒,你幹一干罷!”於是榮祿寫了一封信,派總理章京舒文,送往使館,約定明日午時,遣大臣相見。
這時光,董福祥攻撲使館,督戰正力。瞧見舒文,就要拿住斫掉。舒文口稱有旨,才得免禍。忽報各國聯軍,日、英、美三國兵爲左軍,法、俄、德、奧、意五國兵爲右軍,共計四萬餘人,浩浩蕩蕩,殺奔前來了。接著,又報日本兵已到,離東直門外五里,紮下營寨了,俄國兵紮營在東便門外三里,英、美兩國兵,屯在通州河南岸,距城只有七里。又報法兵也到,駐在東城十里外。
此時兩宮已有西狩之志,密飭榮祿預備車輛。二十日這一天,召見王大臣五回。一回少一回,到了末次,只有王文韶、剛毅、趙舒翹三人。太后道:“現在只剩你們三個人,其餘都自己顧自己去了,不再管我娘兒兩個了,你們應跟著我走。”
又顧王文韶道:“你這麽大年紀,還要你長途受苦,我心中很不安,你坐著轎子慢慢來。他們兩人年輕,可以騎著馬跟我。”德宗也向文韶道:“你是必要來的。”忽報回部援兵已入東便門,大事不要緊了。太后詫道:“回部怎麽會派兵來援?”
李蓮英在旁道:“老佛爺洪福,也許是董福祥調來的呢。”忽一個太監慌張入報:“洋兵已經人城。日本兵攻破東直、朝陽二門,英兵攻破廣渠門。”太后道:“回部援兵怎麽樣了?”
那太監道:“那是人家誤認的,就是俄國的哥薩克兵呢。”原來董福祥聽得洋兵到城外,忙叫其他將督攻使館,自己率兵殺出廣渠門。正遇著英兵,開槍攻擊,殺了個大敗仗。時已日暮,北風緊急,炮聲震天,風雨暴至,兩軍暫行休戰。到二十日黎明,北京城破。洋兵從廣渠、朝陽、東便三門殺入,禁軍皆潰。
董福祥逃出彰儀門,縱兵大掠而西,輜重棄掉不少。城裏頭巡城御史彭述,還忙著張貼告示,大吹其牛,盛稱我軍大捷,洋兵已退向天津去了。
當下太后聽了太監之報,知道洋兵已經入城,哭向德宗道:“大事去了,咱們候在這裏,白送掉性命,快快走罷!”德宗也大哭,太后道:“早一刻是一刻,哭一會子,又不會好的。”德宗道:“咱們走了,宮裏這些人怎麽樣呢?”原來德宗有兩個妃子,一個叫瑾妃,一個叫珍妃。瑾妃性情婉孌,珍妃性頗急切。彼時宮中婪索無厭,凡問安、聽戲、賞物,都有費用。
兩妃本是姊妹,德宗寵著瑾妃,常常津貼,珍妃不能耐。一日,叩宮求見太后,極陳宮中使用浩繁,種種擾害,語意之間,頗侵及太監。太后下旨,瑾妃、珍妃,近來習尚浮華,屢有乞請,均降爲貴人。太后雖把她們降級,德宗卻格外的憐愛,格外的寵信。珍妃幼時,在家中念書,請的師傅是江西名士文廷式,師生之間,感情極好。庚寅年,文廷式以第二名及第。珍妃在德宗前,屢屢道及,德宗默記於心。甲午大考翰詹,德宗親把廷式卷子授給閱卷大臣,拔置第一,擢爲侍讀學士,充日講官。
遼東事急,廷式合了朝臣聯銜上疏,請用恭親王主軍國事。太後素不喜恭王所爲,不肯允准。德宗力請起用恭王,太監就在太后前,構上了蜚語,譖說珍妃干預外廷事情。太后大怒,喝把珍妃笞責宮杖五十,囚於三所,每日僅通飲食。妃兄禮部侍郎志銃,充發了烏裏雅蘇台去。瑾、珍兩妃,生系同胞,居系同宮,所以格外友愛,曾叫畫苑給了《紅樓夢》大觀園圖,交於內廷臣工題詩。後人有詩道:
石頭舊記寓言奇,傳信傳疑想像之。
繪得大觀園一幅,征題先進侍臣詩。
珍妃既被囚禁,瑾妃也悒悒寡歡。現在太后要出狩,德宗就爲捨不得這兩個妃子呢。太后早知道他意思,隨道:“來人,快把三所那人召來見我。”內廷總管崔某遵旨往召,一時召到,叩見太后。太后道:“洋兵來了,我原要帶了你避難去,無奈拳衆如蟻,土匪如蟻,你這麽個年輕小媳婦,倘然遭汙怎麽樣呢?我看還是死了乾淨。”珍妃唬得面無人色,不住的碰頭乞命。德宗也跪下求恩。太后見了沒好氣,喝道:“幾曾見這種不孝順孩子,臨了這麽的急難,還盡護著宮裏的人?本來呢,我也不要定治她死。現在爲你這個樣子,偏要把她治死,給那不孝順的孩子做個榜樣!”太后雖然這麽說,不過是唬唬德宗的意思,不意崔總管不等到太后降旨,就把珍妃牽去,裹了氈單,推向井中去了。
後人有詩歎道:
趙家姊妹共承恩,嬌小偏歸永巷門。
宮井不波風露冷,哀蟬落葉夜招魂。
惲毓鼎學士也賦詩道:
金井一葉墮,淒涼瑤殿旁。
殘枝未零落,映日有輝光。
溝水空流恨,霓裳與斷腸。
何如澤畔草,猶得宿鴛鴦。
珍妃既歿,德宗悲不自勝。太后道:“傻孩子,盡哭做什麽,你要哭死我麽?咱們走罷!”此時太后穿著藍布夏衣,譬也沒有梳櫛;德宗穿著黑紗長衣,黑布戰裙,臥具都沒有攜。太后與德宗,各坐了一乘騾車,王公內侍,都步行跟隨。駕出西直門,炮聲不絕,馬玉昆率兵護駕。隨扈諸臣,陸續趕上,是端王載漪,慶王奕劻,肅王耆善,蒙古王那彥圖,貝子公爵數人,剛毅、趙舒翹、溥興等。
夕陽西下,恰恰行抵貫市。太后與德宗,不食已經一日矣。百姓獻上麥豆,爭著掬食,須臾而盡。天已昏黑,氣候漸寒,求臥具不得,村婦獻上布被,才洗了還沒有晾乾呢。忽報甘肅布政使岑春煊率兵來此勤王,求見太后。太后道:“快喚他進來。”一時引入,太后見了春煊,不禁垂下淚來。春煊也覺慘然,召對了幾句話,隨命他扈從出巡。太后倉皇出走,驚悸異常,得著春煊,心稍安矣。一夕,宿在破廟中,春煊懷刀,直立廟門之外,徹夜逡巡。太后夢中忽地驚呼,春煊朗聲應道:“臣岑春煊在此保駕。”春煊於危難之中,竭誠扈從,直到西安。太后感激的很,泣謂春煊道:“倘得復國,必不敢忘你的德。”此是後話。
當下太后宿了一夜,次日傳旨貫市富商姓李的,叫他預備駝轎三乘。這李商人,世代保票爲業,開著東光裕駝行,北道行旅,沒有一個不投他的。李商人貢獻駝轎,不領賞金。於是太後坐了一乘。皇后坐了一乘,德宗與貝子溥倫,同坐一乘。
隨扈兵弁,無所得食,說不得只好沿途擄掠。
這日,行抵居庸關。延慶州知州秦奎良迎駕,獻上食品。
人多食少,不能遍及,奎良很是惶懼。太后倒用好言撫慰他。
太后改乘了奎良的轎子再行。二十四日,行抵懷來,才得安居樂業。後人有詩歎道:
宮車曉出鳳城隈,豆粥蕪萎往事哀。
玉鏡牙篦渾忘卻,慈幃今夜駐懷來。
懷來縣知縣吳永聽得駕至,倉皇出迎,跪在大堂之側。太後入居吳夫入室,皇后住在他子婦房裏,德宗住在簽押房。剛才坐定,忽然太后在房裏拍著桌子大鬧起來。李總管滿面怒容的出來,喝道:“多大的知縣,敢這麽大樣!老佛爺惱的了不得,問你要命不要命?”吳永聽說,唬得三魂丟二,六魄剩一。
欲知太后爲何事發惱,且聽下回再講。